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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血淅淅沥沥地涌出他的唇角。 太女垂泪,用手巾徒劳地擦拭着色泽已经黯淡下来的鲜血,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落在应宜声身上。 道观顶部有大片大片的蛛网飘零, 细细的银丝失落在风中, 营营飞舞。蜘蛛大概是许久没来过了,把自己曾经的家彻底遗忘在了风里。 应宜声望着大片大片的蛛网, 努力噙起笑意,以至于唇角都在隐隐发颤:“……我结下了这样多的仇家。我若死去, 宜歌复活,谁又能来护着他?” 在努力半晌后, 应宜声终究还是放弃了露出微笑的动作,把脑袋颓然朝后仰去,染着血的牙死死咬住了唇畔, 熬过体内一阵撕裂的锐痛之后, 他喘息两声,一绺被汗彻底打湿的长发挡住了他的右眼。 缓过一口气,他继续道:“……再说,用衔蝉奴神力复活的人……没有记忆。就算再像,也不再是本人了。……我……我的宜歌, 我的宜歌,独一无二……” 这回提到应宜歌,终于让他成功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口吻中满是眷恋:“宜歌喜欢吃栗子酥,喜欢吃丁香馄饨,丁香馄饨是刀鱼馅的。我不喜欢吃。但是我每吃一次,都能觉得,宜歌就陪在我身边,站在我身后,在我身体里……活着。活着真好。……只要我不死,世界上最爱应宜歌的人就不会死,宜歌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我,都等着他……” 他唠叨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不过是狂人呓语罢了。江循很平静地注视着他,倾听着他,任凭他将自己的心路历历数来。 ……一个人若是执着到了极点,哪怕是个疯子,也是值得尊重的。 看到这样执拗而疯狂的应宜声,江循想到了一个故事,名为“尾生抱柱”。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应宜声固执地守在悟仙山上,守在他昔年获得灵力的冰泉洞中,把自己囚禁起来,等待衔蝉奴的躯体成熟,等待应宜歌的灵魂转世,最终等来了他的死亡。 他与痴心的尾生何其相似。 那厢,应宜声兀自狂语不休:“宜歌,宜歌,我有办法救你,有了衔蝉奴的躯体,有了衔蝉奴的神力,我便能救你。我取了宫徵一门所有人的金丹,将不能用的一一剔去,共计九十九颗金丹。我绘了整百个释迦法阵,定能困得住衔蝉奴……我还养了一个容器,她很完美,她……能给法阵群做最好的、最后的阵眼。我的宜歌,哥哥给你的一切都要是……要是最好的……” 随立在一旁的乐仁不忍地转过脸去。 他想也能知道,太女此刻脸上是怎样一番表情。 但江循却彻底明白了。 ……当年,应宜声辣手将整个宫徵一门屠戮殆尽,为的竟然是那些弟子们的金丹。 ……为的是能凑齐一个万无一失、十拿九稳的释迦法阵群。 江循嗟叹之余,也不能放纵应宜声就这么喋喋不休地唠叨下去,他用手抵在他的额间,输入一股灵力,澄明了他的灵台,也打断了他的狂言浪语,“你究竟有何心愿?让我找到吞天之象,为你报仇?” 应宜声终于清醒了些,眨了眨眼睛, 看他眼中的神色,江循这次也没有猜到他的真正心愿。 江循继续猜:“……想要铲除宫家?” 应宜声缓缓咽了几口血,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小师弟……” 他抿着唇,似乎是在思考,但半晌之后,他咧开嘴自嘲地一乐,“我忘了……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在余杭……余杭烂柯山。烂柯山的半山腰有一间茅草房,是我盖的。他就住在那里。”应宜声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江循,目光柔和得不像话,“他以为我死了。从悟仙山出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他……很好,不像宜歌,但是,他很好。” 说到这里,应宜声竟然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揪住了江循的前襟,那略显机械僵硬的动作,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只有江循能听到他皮rou下筋骨被锐物穿透的声响:“我的愿望……很简单,你……你连第四片神魂都用不着……只要你做完了,我便把我手里的神魂给你。” 江循垂下眼睑,沉吟半晌后,便俯下身来:“你的心愿,说给我听罢。” …… 冬日的烂柯山,沐浴在一片阴冷寒湿之中,偶有阳光,也带着股粗暴的冷冽,恨不得带着冰锋恶狠狠剐进人的骨缝里去。天色更是成日的晦暗,潮湿恶心的气味,就像是被拧干后随手抛弃的、沾着牛乳的旧抹布的气味。 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谢回音依旧对每一张肮脏的脸笑得羞涩而动人。 他是那样平平无奇的青年,缩在一方平平无奇的雨布后面,从一只平平无奇的粥锅里舀起粥饭,盛进一只只平平无奇的碗中。 来人千恩万谢地致以谢辞后,就捧着热粥,到一方牌位前拱手相拜。 来接受施粥的人多数不识字,即使是识字的,也绝不会知道应宜声所为何人。 大家都认为,能让谢公子这般崇敬、十数年不改其志,为其侍奉香火、积德行善的人,定也是个积善积福之人。 今日来吃粥的灾民不多,谢回音忙活了一阵就清闲了下来,他捧起一碗粥,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吸溜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有灾民来了,快速地捡了一筷子咸菜送入口中,就微笑着转向了来人:“您……” 他呆住了。 来人腰间一把排笙,天青色衣裳飘飘若飞,一身媚骨仿佛生于幽谷,带着与生俱来的空灵之意。他颀长的身体逆光而立,让谢回音如逐灯之蛾,痴痴地望 着他。他的眼睛像是被光芒刺伤了似的,眸里浮现出几丝水光。 待他回过神来,他把手里的粥碗往旁边一放,笨拙地抬起袖子来,擦了擦被炊烟扑上一层暗灰的脸颊,也抹去了眼角浮动的水光,随即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巨大的幸福让他止不住晕眩。 他知道这一定是幻觉,但他还是用近乎哭泣的声音唤出了那人的名字:“……师兄……” 好幸福的幻觉…… 好…… 正在谢回音颠三倒四地出神时,他感觉到一只脚真切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微微用力,往下踩紧,权当做打招呼:“哟,小师弟。师兄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那只脚的尺寸、踩在头上的感觉,和过去如出一辙,熟悉得让谢回音想哭。 于是谢回音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落在冷硬的灰尘中。 他欣喜地顺着那脚的向下踩踏的力度低下头去,像是一只采到了初春第一枝山花的穿山甲,幸福得浑身发抖:“我……我只有粥,师兄……喝粥吗?” 来人往条凳上一坐,单脚搭上了木桌边缘,眉眼间漾出满满的轻浮笑意:“凑合吧。给我点清粥,也别忘了,过一会儿去给我打酒喝。” 谢回音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拼命点头,双眸闪烁着动人的微光。 他此生唯一的幸福记忆,就是陪伴在应宜声身边的岁月。 他至死也想不到,卑微的祈愿竟然成真了。 ——师兄转世了,还记得自己。 ——他又能跟在师兄身边,做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幸福的谢回音。 谢回音一拜到底,张了张口,嘶哑声音中满是入骨的欢欣:“是,师兄。” 四周的或站或蹲的难民纷纷纳罕,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也从没人见过谢公子这副喜悦的模样。 而茫茫人群中,江循压下斗笠,快步走开。 他的耳边,回响起应宜声的心愿。 “给我一个很小的空间,让我的幻象活在那里。” “不用很大,从烂柯山到烂柯镇,方圆几十里,足矣。” “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幻象陪在身侧,他就能快活一生。” “……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了。” 听过他的心愿后,江循沉默很久,才沉声道:“只要我不死,他一辈子都会在那个幻境中。他会很幸福。那个幻象……那个虚假的你,对他,会比你对他好很多。” 应宜声闻言,笑得呛咳起来:“他分不清楚的。他那么迷糊。” 江循对应宜声这个敌手还是有尊敬在的,因而他特意拜托了乐仁,让他瞒着渔阳山众人,把整个废弃的道观从内至外洒扫干净,好让应宜声体体面面地上路。 江循办完事自烂柯山回来后,应宜声便依照承诺,在道观的卧榻之上挣扎起半副身子来,强撑着满身苦楚,动用灵力,于虚空中撕出了一个口子。 ……那碎片,实际上一直在他身边。 他开辟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必要时只要打开它即可,就像打开一个随身的口袋。然而空间处在另一个未知位面之中,能够隔离一切的探查,就算江循与它咫尺之遥,也不会与它产生任何的感应。 一只上下浮动的光球,缓缓从那片小小空间内漂了出来。 这也是江循第一次看清神魂碎片的全貌。 由于太过关注神魂的所在,就连江循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松树上,正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姿容放旷、濯濯如月的美人,赫然就是让应宜声苦惨至此的罪魁祸首。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观内,感受着那股精纯蓬勃的灵力流动,口角噙上了一丝既喜且媚的轻笑。 只稍稍看过一眼那片神魂,江循就起了反应。 野火似的熟悉烧灼感遍布了他的全身,而此次发作来势汹汹,他一跤跌倒,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哆嗦不休。 一直陪在他身侧的乐仁见势不妙想去搀扶他,却被挣扎痛苦的江循一把抓住了手腕。 甫一被抓紧,乐仁的袖子就发出了嘶嘶的燃烧声。 江循已经周身赤热,眉心发红,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乐仁道:“转告玉九……跟他说,说……唔!我好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的!让他在外面,在……外面,好好等我出来。” 说罢,他挣尽全身的力气,在虚空中辟出一个空间,踉跄着翻了进去。 ……他现如今的灵力已经卓尔超群,而神魂入体,又是件痛苦已极的事情,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说不定会让整个世界崩塌殆尽。 他必须要另外找一个地方消化这片神魂,一个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地方。 乐仁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着江循消失在一片气旋涡流中,再眼睁睁地看着应宜声无力地软倒下去。 他扶住了应宜声的背,对已经流干了眼泪、双目呆滞的太女唤道:“云开!云开!照顾好你的主上,我……我去一趟东山,找一趟观清!” 说罢,乐仁不敢耽搁,挣扎着奔向观外,却丝毫不觉那枝头隐没了身形的风流青年,以及他把观内的一切对话收入耳中后、一分分难看起来的脸色。 ……玉九……是谁? ……为什么阿奴会这样亲昵地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第133章 幸福(五) 江循这一去就是七日七夜。 除了他本人, 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种被凭空制造而出的平行空间, 居无定所, 四处游荡,只有空间的主人能够加以cao控。若是江循与神魂融合成功,他会再度从空间内部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至于回到哪里去,会不会回到他当初离开时所在 的道观,就很难说清了。 江循一走, 应宜声就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昏睡, 就这样一日日衰弱、瘦削了下去。 在他体内仍有神魂之力残留,但这种力量, 随着神魂和江循的融合逐步加深,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去, 正如涓涓流水,再不回头。 他只能苦熬着, 等待体内神魂之力竭尽,等待身体内的平衡渐渐被打破,等待凝成铁钎的血管一点点钻破他的血rou。 ……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日。 乐仁看着不忍, 几度想要给应宜声一个痛快, 好教他少受些无谓的折磨。 ……然而应宜声本人却不肯答应。 他似乎很迷恋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痛苦,这种生命一点点剥离身体的感觉。 ……这种自我厌弃,自我折磨,自我毁灭。 自从应宜歌死去的那一天,应宜声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死, 想着死的轻松,以及活的困苦。 最终,为了比死更痛苦的活着,他选择活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偿罪。 是他识人不明,害死宜歌,这份罪孽他必须活着承受。 在接下来的数日间,应宜声完美得如同天赐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崩盘,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溃烂下去。 道观里一日三换的香烛也逐渐盖不住日益加剧的脓血气息,浓烈的恶臭从应宜声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浮肿是从他的双腿开始的,渐渐蔓延到躯体,面部。渐渐地,应宜声整个人肿得像是一只油光发亮的葫芦。 他时时昏睡,又因为呕吐而苏醒,吐出黄色和红色的水,再躺回床上,睁着一双搀满血丝的眼睛,对着道观的顶部微笑。 他能看到宜歌坐在上面,冲自己招手。 ……又是幻觉。 五日过去后,应宜声早就不成人形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美已经被死亡剥蚀殆尽,即使是锦被华裘,也掩盖不住那顺着床单一滴滴往下落的脓水。 在托弟弟乐礼告知玉邈江循去向后,乐仁便全权负责照料应宜声。瞧着应宜声这般凄惨,他也是心惊胆颤得不行。他素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