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空间展开（下）

    狄维恩的步伐在人鱼宫殿外面停了下来，伊冯不敢涉足，他也不想擅自去挑战人鱼。

    他有关人鱼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暴躁不安的一面，他们蛮不讲理，崇尚武力，像山里捶胸顿足的大猴子。如果能读懂他们的思维逻辑，那一定只有一句话，“干就完事儿”。即便是人类和人鱼的后代，在普通人当中也显得十分躁动不安，或许是因为人鱼血脉里流淌着暴戾的因子。

    即便他们相比起白人鱼已经温和很多了，但是如果有个魁梧大汉在桥头酒吧里闹事，他突然脱下裤子，露出一条人鱼尾巴，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狄维恩回想起了一点不太愉快的往事。

    当然，相比起凶悍的人鱼，还是这个能用龙焰的小朋友更棘手一点。

    伊冯又不讲话了。

    狄维恩一路走着，开始在心里数数，他在数伊冯上船后闹过几次别扭。

    数不出来了，不知道到底是他和王都太笨拙，不会说话，还是这位女士天生就有点大小姐脾气，狄维恩也搞不懂了。

    王迟迟不归，也不知道和一尊石像有什么好唠的。

    伊冯脱下鞋，她又去玩水了，海浪和沙滩对小孩子的诱惑力是无法抗拒的。

    狄维恩风餐露宿惯了，也不嫌脏，找了片没有枯枝海藻的海滩，就地躺了下来。伊冯踩水的声音能飘进耳朵，就说明她没跑远。

    或许王一开始也没有和伊冯讲清楚，哪怕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在不同的地方生活长大，也会有既然不同的命运走向。更不要说她被龙带离人类的世界，从此，她的魔力可以自由地滋生蔓延，而力量的诱惑比海浪和白沙更不可抗拒，力量带来地位，地位带来权力，但在那之前，她会先失去人性，小女孩也会变成恶龙。他无法猜测伊冯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一个人想要独立于族群、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要么有足够的运气，要么有足够的实力。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对伊冯喊道：“嘿，我教你游泳。”

    或许是游泳没有什么难度，狄维恩这么总结的。伊冯在水里扑腾，沉了就被他托起来，然后继续扑腾，来回几次，她就可以自己四处游动了。

    她游得很快，比许多成年的渔民还要快，这很不可思议。狄维恩浮在水面，眼睛追着她在海面到处游窜的身影。住在海边的渔民从小就要下海游泳，他们在水里长大，在水里工作，很难相信一个刚下水的小女孩在游得比他们快的同时，还能游得这么利索。

    视野里忽然丢失了伊冯的身影，狄维恩愣了一下，海面上只有一波又一波涌来的波浪，远处的白色沙滩上也没有任何人。

    他大喊着伊冯的名字，无人应答。

    暗藏危机的水声藏在海浪下，海里有什么东西从下方飞快地靠近他，那种速度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海鱼……本能让他下意识回身劈手砍去，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什么，赶紧卸了所有的防备。

    伊冯在他刚刚漂浮的位置钻了出来，她刚刚潜下去了，顽皮的小孩想要偷袭一下他，但是失败了。

    “啊，你居然躲开了！我还想把你拽下去了。”

    她撩起湿漉漉的头发，居然满脸失望。

    相比起她的大失所望，狄维恩就显得十分惊魂未定。

    “你……”他不知道是该先训斥顽皮的小孩，还是先夸赞她非凡的天赋，纠结半天，他挤出一句，“下次不可以这样，很危险。”

    伊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哪里危险了？”

    的确没什么危险的，如果他刚刚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收回手刃上携带的魔法，现在她已经被一掌劈死了，颅骨爆裂，七窍流血……或许她能躲开，但是在他手下致命的敌人数量还是相当可观的。狄维恩瞪着游来游去的小朋友，心里一阵阵后怕。

    伊冯见他不说话，也有些不安了。

    “我……我做错了吗？”

    她只是有点淘气罢了。心里有个声音在给她开脱。他原本以为伊冯在那个老古董家里，只会长成个任人搓揉的受气包。也挺好，省得日后被欺负了不知道还手。

    狄维恩惊魂未定。

    或许是他的不安惊动了龙，它忽然从天而降，就像捕猎的海鸟，张开利爪，一把抓住伊冯的衣服，将她从水下提了出来。

    伊冯甩了甩头上的水，她看到龙后愣了一下，“你回来了？”

    龙拎着她，向上提了提，但是它现在实在有点小，和笼子里五彩斑斓的鸟差不多，想要把伊冯完全从水里提出来，不得不用点魔法。

    “我自己游，不要拽我。”

    她蹬了几下水，就游回沙滩上了。狄维恩跟在她身后，湿漉漉地从水下爬了起来。

    龙坐在沙滩上，甩着尾巴，来回打量这两个人类。

    “你在教她什么？”

    问题指向了狄维恩。

    伊冯抢答，“游泳。我已经学会了！”

    她的语气有点邀功的意味，但龙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未接受她的答案。它在等狄维恩亲自回答。

    狄维恩正在拧衣服上的水，他有点后怕，暂时不敢用魔法了。

    “如您所见，游泳。她学得很快，游得也很好，很有游泳的天赋。”只是学得有点太快了，游得也有点太好了。

    龙重复了他的话：“游泳的天赋？”

    它对伊冯说，“我有话和他讲。”

    伊冯指了指旁边空无一人的沙滩，“那我回避一下？”

    当然不必小朋友亲自回避，龙落在狄维恩的肩上，示意他走远点。

    “你只是在教她游泳？”

    狄维恩狠狠抹了一把脸，甩去手上的水，说：“不然呢？难不成我在教她捕猎吗？教她怎么在水下偷袭我？”

    “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您怎么回事呢！”狄维恩有点没好气，他刚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太擅长应对各种偷袭，更擅长在不同的环境下反杀偷袭者，甚至不会表露出任何杀意，他很清楚伊冯刚刚在他手下侥幸死里逃生了。

    龙迟迟不说话，狄维恩干脆把问题直接扔在了明面，摊在双方面前，“她身上的血是什么？人血，还是您的龙血？”

    龙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她身上没有龙血。”

    “您再想想。”狄维恩尽可能委婉地提示，“她没有受过龙血，但别人呢？比如说，露西亚？”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恨不得立刻鼓掌喝倒彩——好极了，龙沉默了，它好像忘了确有此事，如果不是他提起，它压根不会记得十年前有个怀胎十月的人类母亲受过龙血。

    但答案是否定的。

    “不，露西亚没有受过龙血，只有治愈魔法。”龙的语气愈发坚定，“我不可能给人类龙血，人类不能承受龙血里蕴含的魔力，当时露西亚很虚弱。”

    狄维恩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龙冷笑，龙翼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抽了一下，“你不算人类。”

    “那您解释一下她的捕猎本能？或许我有点拔高这个行为了，说得她有点禽兽了……我们换个词，攻击性？她的性情很不安稳，我调查过她还在人类国家时去过的学府，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什么一点即通，有很强的记忆力，以及绝佳的理解能力……好像我们应该把她送回去做大学士了。但她非常不好相与，不友善，不和人亲近，无法融入集体，对周围同学大打出手，斯沃德家的老神棍不得不带她退学。”

    “这就是你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

    狄维恩很激动：“当然！请您重视一下这个结果！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她年纪还小，是个淘气的孩子，但是如果她这些奇怪的行为愈演愈烈，您真的不再仔细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龙移开了视线，它望着大海，似乎还在自己的考量中抉择。狄维恩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他有点后悔了，事情也没有那么恶劣，这只是个恶作剧罢了，伊冯只是恰好淘气了一些，有自己的小脾气罢了。更何况，斯沃德家那几个崽子也不是包容友善的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总比受了欺负不吭声不还手要好。

    他一回头，就看见伊冯蹲在海滩上捡贝壳。

    长久的沉默之后，龙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论结果是什么，都不重要。”

    王说的对，结果是什么的确不重要，伊冯的脾性和天赋是否有关联，又是否受其他因素影响，这些对于一头龙来说当然不要紧。不管伊冯长成一位弱不禁风的公主，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龙都会把她留在身边。但狄维恩知道，这样放任她随意生长是不对的。

    晚上回到船上，狄维恩反复在思考这个问题。晚饭是人鱼好心赠予的食物，狄维恩难得有些食不下咽。

    他坐在船头把玩着手里的短刀，短刀在他手上飞快地闪动翻转，他甚至可以把刀抛起来，再稳稳接住。他需要用这样危险的习惯来调动思路，这把刀他玩了很久了，这种时候他的大脑处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下运作，思考问题总是更轻松。

    他活得够久，看得够多，或许把事情做好，但想清楚问题总归要轻松许多。

    等他回到船舱的时候，伊冯已经睡着了，她又任性地把龙翼当做自己的被子，盖在身上。龙就俯卧在她身边，用翅膀帮她遮挡夜间的寒冷。尊贵的王早已习惯在这个时候低下头，注视着她睡觉的样子，一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这一幕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情，但是温情里又带着惊悚。如果能把黑龙换做一位母亲，那一切就完美了，也不至于这么诡异。

    狄维恩躺在床上，头枕双臂，翘着腿。

    或许也不算诡异，王偶尔会对弱小的人类施展出格外的关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先是救了露西亚，治好了她的伤，然后看着人类生产，最后接受了母亲托孤的请求。王到底是无情还是仁慈？

    他无法问出这个问题，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

    王当然仁慈，它不忍看到奥芬多恩饱受红龙的摧残，它赐给了他漫长的生命，免于死亡的终点，它救下了露西亚，还像模像样地养起了她的孩子，而且大有养伊冯养到死的架势。但是王如果真的仁慈的话，就不会一个接一个地杀死自己的同族，也不会放任这片土地上发生这么多次惨烈的战争。甚至就在这艘船下的海渊深处，还沉睡着被王无情镇压的臣子。

    在人类看来，这不过是刽子手的温情，杀人犯的仁慈，龙的裁决充斥着假仁假义，可人和龙从来都不是同一个阵营的。

    再强大的rou体也需要睡眠，睡着前他又往隔壁看了一眼，龙已经弯下脖子，环着龙翼下的人类，安静地枕在床上了。

    实际上，躺着猜再多都比不上亲自动身去找寻答案，线索只会越找越多。奥芬多恩有句老话说得好，用脑子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用魔法去追寻答案。

    抵达伊登斯人鱼海后，龙开始频繁离开，它似乎有其他的事情，每天天亮前就会飞走。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两个人共处，有足够的时间留给狄维恩去弄清问题。第二天他开着船，把伊冯带到另一座小岛上，说今天咱们学学潜水。

    伊冯茫然，“潜水是什么？我们昨天学的不是吗？”

    狄维恩摇了摇手指，“昨天的不算，今天我们要游到更深的地方去，并且要持续在水下游泳。”

    下水前，他教给伊冯几个手势。受不了就比划个“停止”，上浮就指上面，继续下潜就指下面，一切良好就是大拇指。他一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样子，让伊冯不由得有点怀疑，“就这么几个吗？”

    狄维恩意味深长地说：“是的，说不准你压根用不上这些。”

    他的语气高深莫测，让伊冯猜测水下有什么魔法保护，但实际上根本没有。海水又咸又涩，刺得她双眼不停流眼泪。除此之外，每次下游一小会儿，她就憋不住了，肺里没有气可以往外吐，她不得不指指水面，然后浮上去换气。

    这么来回了几次，狄维恩问：“你在海里能看清吗？”

    伊冯摇头，用手捏了捏鼻子，她有点轻微的呛水。

    “这次下去的时候试试这个咒文。”

    狄维恩把语速降得很慢，给她念了一遍那句咒文。他几乎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掰碎了，再一个个吐出来。伊冯皱起眉，狄维恩念了两个咒文，两个词，她能听出这个是龙语，但龙语在她的脑海里还是太模糊，就像隔着一道墙，墙的另一头有人在讲话，她能听见声音，却什么都没听清。

    这是一道让人很难受的屏障。

    这个词不像龙焰的咒文那样清晰，也没有带给她多少冲击。只是他念的每一遍，都让她感觉壁垒在加厚。

    她放弃了，“我听不清楚，真的听不清楚……第一个能听清楚。”

    她极力模仿出了那个很拗口的词，咒文吐出来的同时，她感觉嘴巴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咒文一起吐出去了。

    “那你试试这个呢？”他念了另一道咒文，第一个词没有变，只是第二个变了，依旧拗口，但清晰很多。

    伊冯眼睛一亮，“听清了，你再念一遍。”

    狄维恩又念了一遍，伊冯紧跟着念了出来，她念得很顺利，狄维恩立即拍了拍手，“好极了，天才，你学会了。”

    “这两个有什么不同吗？”

    狄维恩说：“含义上没有任何不同，你听不清的是那个是龙语，后面这个我稍作了修改，第二个咒文从龙语变成了另一种语言。效果可能会不如纯粹的龙语那么好，但是一样可以使用。”

    他朝水面歪了歪头，示意她下水。

    “好了，下去试试吧，当你想上浮的时候就用这道咒文。”他用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记住，你念出来的时候，要让自己听见。”

    伊冯一头扎进水里。前几次她都游不远，要么是水压太大，压得她难受，要么是提前用完了气。狄维恩就像一条真正的人鱼，一蹬水就能游出很远的距离，他可以很自由地游到深处。

    他们再次游到了光线昏暗的地方，这里是伊冯抵达过的最深的地方了。她想起刚出狄维恩教她的，她试着念，但是一张开嘴海水就灌了进来。她开始往外吐气，一大串水泡从面前浮了上去。狄维恩停了下来，在不远处看着她，他在等她。

    “Xoros...”

    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即将窒息的处境下，剩下的气已经不足以她返回水面了，唯有独孤一掷，把最后的咒文念了出来。

    “esbien”

    奇迹出现了。

    一层空气突然覆盖了她全身，仿佛一开始就在身周，只是这道咒文把它从沉睡的状态唤醒了。她可以在水下完全睁开眼睛了，可以自由大口呼吸，连水下无形的压力也消失了。

    狄维恩游了过来，“这不就学会了？你感觉怎么样？”

    一直以来，他们在水下都没法说话交流，此时狄维恩的声音像是穿过了海水，她甚至可以听见狄维恩说什么了。

    “好神奇！这是什么？”她惊喜万分，张开五指，隔着海水端详自己的双手。

    “这是魔法。这是普通人类再刻苦也学不来的。”狄维恩哼哼两声，他凑过来握了握伊冯的手臂，似乎在检查她的学习成果。他的手径直穿过了那层无形的隔层，手掌在海水里传递出guntang的热度，就和在陆地上一样。

    “哦，你就排开了这么一点水吗？等你能熟练运用之后，就可以排开更多的海水。”他就像一个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试试不用直接念出咒文。”

    第一天的潜水课异常简单，伊冯异常兴奋，这是她学的第一道咒文，她在海里不知疲倦地游窜了一天。原来海下的世界也是五颜六色的，不仅仅是白沙和浪潮。海域里有五彩缤纷的鱼群，它们游得很快，并不怕人。她甚至从这座岛游到了人鱼最大的岛下，远远地看见了人鱼生机勃勃的水下城邦，那里和陆地上的城镇一样，灯光明亮，运作不休。

    但是狄维恩不赞成她贸然过去。

    人鱼虽然不会主动伤害她，但是他们不热情，也不好客。她原本想去找岛上的那条人鱼，她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是伊登斯的人鱼。可是这边的人鱼似乎都有些畏惧她，并不愿意靠近她，伊冯只能悻悻地离开。

    伊冯再次借用人鱼的客居之处洗了个热水澡，这里是给前来海上贸易的商贩休憩的地方，但是狄维恩和龙都不同意她留在这里睡觉。

    回到船上之后，狄维恩有点坐立不安。伊冯靠在床上，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那道咒文，她不出声，只动唇舌，那两个词在她嘴里越念越熟练。

    船舱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龙回来了。

    伊冯欢呼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冲出去迎接归来的龙。

    龙带回来了人类的食物，它没有主动开口讲话，这就说明今天它也一切顺利，否则它已经把狄维恩抓到一边去谈话了。

    伊冯冲上去抱住它的脖子，“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狄维恩今天教我魔法了！”

    她欣喜万分，她仰着头，眼里闪闪发光，就像那些在学校里表现出色的小朋友，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成果汇报给父母。她太激动了，以至于忽略了站在她身后的狄维恩，他正在长吁短叹，甚至绝望地捂住了眼睛。

    龙倒显得很平静：“什么魔法？”

    伊冯自信十足地念给它听。刚刚的课余练习派上用场了，她念得非常流利，吐词清晰且圆润，就像是在朗诵。

    龙听后一言不发，它的夸赞没有适时跟上。气氛凝固了，伊冯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她回头看了一眼狄维恩，眼中的喜悦被不安取代了。

    “我……我念错了吗？”

    “没有。”龙没有动怒，也没有批评她，它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温和了，“第二个词你念不出来吗？”

    伊冯扭捏道：“是的……我听不清。”

    龙给她念了一遍，它念得没有狄维恩那么慢，却远比他清晰，这道声音突然穿过壁垒了，直接在耳边，在脑海深处响起。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念了出来。

    “Xoros　turh”

    念完后她不由笑了，“好难念，不知道为什么，白天的时候我一直听不清后面这个词。”

    龙终于递上了它的赞许，“念得很好。”

    和谐的氛围并没有蔓延到狄维恩那里，他蹲在船尾的阴影里。伊冯坐下后吃了两口，才发现狄维恩没有坐过来，龙也没有卧在一旁。一人一龙都在船尾，狄维恩弯着腰低着头，似乎在接受训斥。

    她催促着，“该吃饭了。”

    狄维恩没有看她：“你先吃。”

    他的语气有点僵硬。

    龙回来之前，狄维恩有想过要如何解释。但他其实没想过那么多，他觉得伊冯游泳用得到这句咒文，他就教了，但忘了龙的观念可能与他背道而驰——不然它也不会把她送去阿米特隆，让她和一群人类呆在一起。

    他鲜少见到龙这个样子，龙翼拢在身前，龙颈高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这个姿态像极了宫里的那些王公贵族，拖着长长的华服锦袍，抄着双手，高高站在阶梯之上，他们永远都不会低头，只会昂着脑袋睥睨阶下，发号施令——说不清到底谁像谁就是了。

    “你没有什么要交代吗？”

    狄维恩垂头丧气道：“您是不满我教她魔法，还是不满我教她空间魔法？”

    上位者降罪道：“你不该教她这么难的魔法。”

    “但是这个魔法很管用，不是吗？”狄维恩辩解，“她很有天赋，学了一天就已经用得很好了，而且刚刚您只是随便指点了一下，她就彻底学会了。那个咒文在她嘴里就跟‘面包’一样寻常，这样的天赋放在奥芬多恩，都是稀缺的。”

    龙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金色更盛。

    “你难道不知道空间魔法对于初学者来说很危险吗？我想不出有什么天才一上来从‘空间展开’学起。”

    狄维恩不服气了，忍不住顶撞了一句，“非要这么说的话，她不应该是从龙焰开始学起的吗？从龙焰降到空间展开，她的学习难度已经降低了。”

    这话说出来，狄维恩都觉得自己是在找借口，龙焰不是伊冯学的，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更不要说，龙焰不是通过学就能学会的魔法。

    “你在狡辩吗？”龙淡淡道，“你不能再教她空间魔法了，太危险了。”

    “很抱歉，我不能认同您的看法。伊冯的天赋不是只有我们知道，圣梅西亚，巨木林，火焰谷，他们已经知道了，很快全世界都会知道，有个人类小女孩天生就能念出龙焰的咒文。届时，她就会暴露在无尽的窥伺下，她必须有能力保护自己。我观察了很久，伊冯的学习能力很强，很有学魔法的天赋，而且……她本人也很感兴趣，她、她很好学！天赋不应该被埋没，而是应该被好好培养。”

    狄维恩语速飞快，越说越激动，讲到后面甚至有些磕巴。平日里，他虽然嘴上没大没小不着调，但是从来不会违抗龙的命令。龙不在意他的言行，但却绝对不允许有人违背它的意愿。

    话到此处，龙终于展现出了它隐忍的愤怒。

    “狄维恩。”它的语气冰冷而强硬，“我不允许伊冯学习高阶魔法。”

    不知不觉中它张开了龙翼，露出了凶狠的面目。随即它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龙不应当有太多情绪，它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姿态。

    不知道为什么，狄维恩也难得强硬了起来，“您能保护她一时，能保护一世吗？她迟早要长大的！您到底在坚持什么？”

    这足够引起伊冯的注意了。

    她站在楼梯下仰头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对争执的父母，惶惶不安地问：“你们是在吵架吗？”

    不等龙开口，狄维恩抢先一步答道：“我们在讨论你学魔法的事情，王不允许你学。”

    说完，他不等龙朝他发难问责，先一步消失在了船上。

    伊冯大吃一惊，一个大活人在她眼前突然消失不见，强烈的视觉冲击太令人震撼，她冲上楼梯，四下张望。哪里都没有狄维恩的身影，他凭空消失了。

    她扭头问龙：“狄维恩呢？”

    龙答道：“瞬移走了。”

    刚刚狄维恩的话让她忐忑又失望。什么意思？龙不是支持她学魔法吗？怎么又不同意了？

    “你不同意我学魔法吗？”

    “不是不同意，但是你不能学高阶魔法。高阶魔法太过危险，而且难以控制。”

    伊冯呆住了，“我学的不是水魔法吗？它是高阶魔法吗？”

    在海下排开身周的水，从而自由地四处移动——她以为这是一个简单的水魔法，就和人鱼变出朵玫瑰一样简单。

    没想到听完她的话后，龙更不悦了。

    “他教你魔法的时候，甚至都不告诉你咒文的含义吗？”

    狄维恩的确没有说清楚。伊冯摇头。

    “Xoros　turh，意思是‘空间展开’，它属于高阶魔法里的空间魔法，这不是水魔法的小把戏。”

    伊冯的注意力被牵走了，“那这个魔法的危险之处在哪？”

    龙用龙翼上的尖爪指向身后的山头，“如果在这座岛的正中间，展开一个和这座岛一样大的空间，会发生什么？”

    伊冯瞪大眼睛，她倒吸一口凉气，“岛会消失？”

    “空间展开很难做到这样的效果。空间的展开是一个过程，在这段时间里，这座岛会四分五裂。”龙纠正道，“你现在明白了吗？这个魔法非常危险，你可以学一些其他的，但是这种魔法对你来说还为时尚早。”

    伊冯还在极力争辩：“但是今天我就只是排开了周围的海水，我一下子就学会了，它看上去一点都不危险……”

    她想不出词了，但她不想放弃。

    龙的语气立即冷了下来，“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再教你魔法。”

    “不！你不能这样！”伊冯愤怒了，她朝龙扑了上去，却被它躲开了。

    辩论终止，龙飞到船头，背对着整艘船，一副拒绝再议的姿态。伊冯怒气冲冲，剩下的晚饭被遗弃在外面，她回到船舱里，倒在床上，朝着空气一通拳打脚踢。

    强烈的失落让她难过得哭了起来。愤怒之下，她开始埋怨起狄维恩，为什么一上来就要教她这个魔法，如果只是一些简单的水魔法，龙就不会生气，也不会阻止她继续学习了。但她没法抗拒龙的旨意。在床上哭着哭着，她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惊醒了，木桶对面的床是空着的，狄维恩没有回来，身边也没有龙的影子，只有外面的汹涌轰鸣的海浪声。

    醒来之后她不得不面对残忍的现实，她不能再学魔法了。

    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她蜷在角落里小声抽泣，她很久没有这么委屈了。上一次像这样哭个不停，似乎还是在龙刚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与恐惧和绝望度日，再多的烛光、玩偶和美食，也不能抵消她的痛苦。

    不知哭了多久，她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声响。

    伊冯抬起头，龙正卧在床头的位置，摆放不下的龙翼几乎盖住了楼梯。不知道它已经在这里看了多久。

    “别再哭了。”

    伊冯心里又再多不满也不敢瞪它。她躺了回去，没忘自己还在和龙置气，绝对不能在它面前示弱，她憋住了哭泣的冲动。

    “伊冯，”它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学魔法？”

    好问题，她似乎没有仔细想过理由。

    因为新奇，因为厉害，因为学魔法和其他人与众不同，学了魔法可以做到更多事，所以她就期待了起来。但这不能解释她为什么失望，她已经和别人与众不同了，也能做到更多的事，这是与生俱来的结果，但她还是想学魔法。

    她翻过身，仔细思考起来。

    “伊冯，你必须知道，学魔法没有任何好处。你会的魔法越多，你的处境就会越危险。与其把你放进危险的环境里，不如永远把你保护起来。”

    伊冯躺在床上，双手十指交扣，放在胸前。她一抬头，就能看到龙的眼睛。

    她说：“为什么学魔法会更危险？”

    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太难回答了，又或许是因为它乱说的。

    伊冯又说：“你说不让我学魔法，把我永远保护起来；那如果我学了魔法，你就不能保护我了吗？”

    龙淡淡道：“诡辩。”

    “诡辩就诡辩吧。”她撇了撇嘴，“我刚刚在想，其实你问到点子上了，我为什么要学魔法？我也不知道。我的初衷只是想看更多的世界，我想做更多的事情，学更多知识。学魔法只是通往终点的一条途径，或许有其他的方法吧。”

    龙静静地望着她，它听她讲话时永远都是这样子，这时候她会觉得龙格外的亲近，或许是因为它垂着眼睛，眼里的金色不再闪烁，压迫消失了，它的姿态也会柔和许多。

    “而且……”她忽然有点难为情，“你是龙啊，你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魔法，所以我也想学了。”

    她高高举起手。她昏了头了，想去抚摸龙。可龙真的低下头了，它贴着伊冯的手，冰冷的龙鳞贴住她温热的掌心。

    它发出一声叹惋，“或许，我也有不会的魔法。”

    “如果我学了魔法，如果有危险来临……那时候你还会保护我吗？”伊冯认真地看着它。

    龙轻声道：“我会遵守和露西亚的承诺。只要有我在，没有人会伤害到你。”

    伊冯破涕为笑，她坐起来抱住它的脖子，和它紧紧贴在一起，就像每天晚上睡觉那样。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论我学多少魔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龙看到她那张又哭又笑的脸，似乎也笑了一下——这是伊冯猜测的，她能感觉到龙的心情变好了，如果它也有心情的话。

    它说：“但依旧要从元素魔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