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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池讨厌小孩。 然而,作为一位未来的太子妃、中宫,她不可能对外表现这点,否则会让人质疑,她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和心胸主持后宫,为天皇绵延子嗣。 因此她更加讨厌小孩,然而今天是个例外。 佑都,田中佑都,一个三岁的孩子,不能自理,成了她逃避与白石同桌吃饭的借口。在此时,小孩那张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满含清澈愚蠢的稚嫩脸庞也显得亲切可爱起来,这让她罕见地有了好脾气,摘下簪子逗弄起佑都和修格斯。 小孩喜欢亮闪闪的东西,猫喜欢会逃窜的东西,簪子的亮晶晶流苏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喜好,惹得一人一猫都朝着流苏抓去,不亦乐乎。而龙池,也从其中找到了钓鱼般的乐趣,烦闷一扫而空,不禁笑起来。 猫咪向来“尊老爱幼”,于是总收着爪子、让着佑都。这也让它一次都没抓到流苏,大败而归。尤为可恨的是,佑都抓到流苏之后总是攥着不放手,龙池也不能硬抢,只能好声好气地劝,急得修格斯只能焦急地在一旁绕圈,冲着两人喵喵叫。 一来二去,它终于不耐烦,张口叼下了佑都腰间的玉质挂坠,快速窜到了远处,弓着腰挑衅地朝他龇牙。 “还我。还给我!” 佑都松开流苏,手掌撑地站起来,朝着修格斯那里走去。龙池收起簪子,赶忙叫一旁站着的仆役跟上护着,别让他跑到危险的地方。 渐起的喧闹声让本就把注意力投在户外的两人更无心饮酒吃菜,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前廊下,看着佑都追逐黑猫的身影。田中幸乐得鼓掌:“好男儿力可打虎,佑都虽小,也可斗猫,真是不错。再跑快点儿,否则要追不上了。” 白石侧头看他:“你倒是不怕他受伤。” “男孩儿皮糙rou厚的,我怕什么。若是女儿家,我也要一样娇养的。” 修格斯似乎是也找到了乐子,时不时放慢速度,好几次佑都都快抓到它尾巴了,它又一个加速,贴地飞行般蹿了出去,像是在放风筝。 佑都追累了,开始用计谋,不再只顾着追,而是懂得判断修格斯逃窜的方向,提前守在那里等它。然而修格斯的灵巧更甚于他,一个锐角转弯,便几乎折了回去,令人直呼精彩。而佑都,人类幼崽,急急地要追过去,却——该说是终于吗——摔了一跤,狠狠跌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龙池条件反射,倏然起身走过去,吩咐其余人去拿药箱。又把佑都扶着坐在地上,检查起他是否还有哪里受伤。明明不喜欢孩子的人,却因为长久的训练,自然能扮演出一副母性流露的温柔样子——念及此,龙池心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卷起了佑都的裤腿。 “一点擦伤,不打紧。”龙池把佑都搂到怀里,轻声安慰,“乖哦乖哦,佑都不哭。佑都真棒,差一点就抓到了,真厉害。”她揉着佑都满是泪水的脸,抬眼去看修格斯——小猫咪叼着玉挂件,尾巴无精打采地垂着,正朝着这边看过来。它低头刨了刨地面,不需龙池叫,乖乖走了过来,把玉挂件放到了地上,还有鼻尖蹭了蹭,把它推向佑都的方向。 龙池拿起挂件,那是一枚用青玉做的蝴蝶,玉质并不算好,但看得出是有年头的物件,触手温润,显然主人爱不释手、常年把玩。 远处作壁上观的两个大男人此时终于下场走了过来。田中幸拿走玉挂件、抱起佑都,开始试图逗他笑。边举高高他还边解释道:“这是他母亲的玉,当年同长命锁一起送给佑都的,他向来喜欢得紧。” 龙池听了,面上流露出些愧疚与歉意,换了跪坐:“是我的错,没管好猫。对不起,田中叔叔。” “这有什么,是他自己这么大了还走不稳,以后得多多锻炼才行。是不是呀,佑都?”田中幸举起青玉蝶,用玉佩去蹭佑都的脸颊,逗得他破涕为笑。 龙池站起身,道:“叔叔与父亲回屋去吧,我给佑都清理包扎好之后也进屋。” 田中幸点点头,把怯怯的佑都塞进了龙池怀里。而白石,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挽起了她的头发。 龙池只觉后颈一凉,身子也僵了半分。 “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白石轻声说着,语气却不像责怪,只伸手到她面前,“簪子给我。” 龙池眉心一跳,只觉得一股不祥之兆笼罩过来,但还是乖乖道:“在我左手的袖子里。” 男人把手伸进她袖口,温热的皮肤擦过她手腕。龙池能感觉到他带茧的指尖在袖管内摸索,像是蛇类吐出的灵敏信子——很快,他轻而易举就捏着流苏把簪子给带了出来。龙池只能听见他轻哼一声,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动作温柔地替她挽好了发,就走回了屋内。 生气了吗?没生气吧。但好像生气了? 龙池给佑都包扎,神思不属。她明明不愿被白石横眉冷对,但心底却不知为何、竟希望他生气——她才好相信,自己在白石心中确实有那么一两分特殊在。 日头偏西,已到了回家的时候。田中幸和佑都依依不舍,后者还抓着修格斯的尾巴不肯放手,不知道是不舍得分别,还是依旧记恨在心、想要复仇。 龙池笑着抽回了修格斯的尾巴,与他们道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滚动起来,轧在京都的街道上。一道橙黄色的傍晚日光透过帘幕的缝隙漏进来,打在龙池的面颊上,映得她双眼呈现出了迥异色彩——阴影中的如烈火燎过的荒原焦土,而阳光下的却似烈焰熔金,缓缓流动。 白石坐在她对面,忽而伸手,握住她的手,说道:“我要向你道歉。” 龙池浓密的眼睫轻颤,一瞬垂落,又忽而扇起,看向白石,眸中有着浅淡的惊讶。 “我昨日对你发了脾气,是我的错。”他说道,“我明知你在外一日已经很辛苦,却还是……迁怒于你,甚至还不许你吃饭,是我不对。我不知道如何补偿你才好,只希望薰不要在心里对我有了芥蒂……” 龙池听罢,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手:“我们是父女,父亲往日里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对您不满。何况昨日确实是我迟了门禁回府,我有错在先,父亲不必挂怀。父亲若是有心,今日便随我再去买一次。您昨日只吃了一口,要我说,热腾腾的才好呢。” 白石没好意思说,昨日他把那剩下半块点心晾了好久,最后还是吃进了肚里,于是道:“都依你,你说了算。” 龙池掀开帘子,微微探头叫五郎去给车夫指路,然后才回过身来。见到白石的目光追随着她,她又道:“父亲这样看我,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 白石抿了抿唇——他少有地在她面前流露出这种软弱的犹疑——问道:“你头上的银簪……我送你的簪子,怎么不戴了?” “因为。”龙池直视着他,连唇角都绷得平直,说道,“我更喜欢外面的东西,您说的,不是吗?” 白石几乎被她冷硬的语气吓到了,以为龙池先前的柔软都是假象,其实还是在与他置气、没有原谅他,甚至还用他气头上说的话来反击。但很快,他看到她的嘴角逐渐翘起,弯成一个狡猾俏皮的弧度——他意识到了,自己被耍了。 “好啦,我说实话。”龙池的神情缓和下来,还是先前那副温柔依赖的样子,“高贞宫亲王说要送我,我想着日后若我要选一个人嫁了,说不定会选他,于是才收了簪子,也算打好关系。但这也不代表什么,何况它确实很好看,不是吗?” 听到高贞宫三个字,白石心中那股无来由的恼怒又燃起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有了经验应对,于是很好地压制了下去,只是微微皱眉、手指紧握,面上仍神色自若地问道:“难道你已经做好选择了吗?” “并没有。” 白石的心落地了。他眉心的褶皱展开,看向面前的龙池,几乎是语重心长地说道:“是该这样。薰,你不必急于做决定,你不需要被裹挟着去做一个你并不能全然认定的选择。因为你足够好,我也愿意去给你慢慢选择的底气……所以,不要太早去换这根簪子,直到你相信你绝不后悔为止。” 龙池看着他,心中喜悦、悲伤与酸涩交织。面前的男人并不知道,她早已有了心中认定的那个人,然而她认定的人——身为养父的白石,无论是基于身份还是伦理,都不存在在她的选择范围内。而为了依然能在白石身边保全地位,她只能按照那条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去将就地选择未来要共度一生的人。 正因为无论如何选都不圆满,所以才都绝不后悔。而如果她能有一个向他许愿的机会,她会说: “我想,选择我自己的人生,可以吗?” 她的声音轻如蚊蚋,被这热闹繁华的京都喧嚣所淹没。白石疑惑地看向她的唇,似乎想从那细弱的颤动翕张中读出她想说的话,然而终究失败,归于平静。 “你说了什么?”他问。 龙池轻轻吐息,笑道:“我说,父亲的心愿、父亲的计划,我一定会赴汤蹈火地为您实现,绝不后悔。” 黄金曾一度翻涌,而终于渐渐冷却;它真正的主人还未想起,明明手执炬火,却茫然四顾,不明白那恼人的热度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