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分销之法
“现在这个时候,还弄什么太庙的鬼。”陈笃敬大为不满,说道:“以竹弟你看来,北伐有没有机会获胜?” “有是有。”陈笃竹道:“兄长未见北地实情,弟是见到了。甲光耀眼,兵容之盛,真是只能在书中去寻相似的情形了。弟在京畿见大军调度,一次出动三万多人,十几个军的禁军,旌旗就有数百面,加上将士行动时踏动的烟尘,真的是遮天蔽日,令人屏气静气,感觉战事大有可为。” “军容盛壮,士气亦壮。”陈笃竹喝了一口茶,接着道:“由于主帅是枢密副使李国瑞,大将是太尉岳峙等,前锋有李友德这样的悍将,本朝重臣大将或任主帅,或任转运使,举国之力要将东胡打回去,不仅士气很旺,朝官们也希望能借这一战打败东胡,给朝廷喘口气,所以心气也是很高。大家都感觉,老是被动挨打也不是个事,民间也是一样的看法,东胡人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咱们只能到处防守,几千里地,他们和北虏勾结,你知道他们何时进来,从何处进来?” “这一仗是要打到营州么?” “那是不可能的。”林养先摇头道:“朝议说是要打到营州为止,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从关门至营州旧城近九百里,沿途俱是敌境,这怎么可能?大家都说,东胡人每次进来咱们战事不利,主要是因为兵力分散,为胡骑牵扯所制。其实也不尽然了,成宗之后,数次几万人规模的大战,禁军皆是战而不利,打赢的只有岳峙和李友德这一场,还是因为李友德擅用骑兵,步骑相合,将敌骑反包,再用弩兵与敌弓手对射,迫敌交战,战场也是不利骑兵展开。其实若无此地利,怕是胜负还是难料。” 陈笃敬很沉稳的点头,显然是赞同林养先的说法和见解。 再看陈正志,也是轻轻颔首,陈笃敬知道儿子经常与徐子先讨论北方战事,双方的见解逐渐相同。 魏军不利,主要还是骑兵越来越少,对敌骑没有办法反制和牵制。 哪怕几万步兵,俱披重甲持强弩,敌骑不和你正面交战,不断的在侧面牵制,牵扯,sao扰,断粮,或是两翼夹击。 禁军对这种战法毫无办法,几万个披甲的步兵对骑兵根本就无可奈何。 大魏禁军装备极好,最重的铁甲达七十斤,从兜鍪到铁面具,再到铁手套,铁甲,护心,护腹,护臂,顿项,护胫,铁网靴,套七十多斤,需要军中最壮硕最孔武有力的汉子才能负担。 这样的铁人军有好几万人,二十多个军,如果集中在一起冲锋,那些身铁甲只露出眼睛的铁铸的野兽会把面对所有的敌人都粉碎掉,在他们的长矟之前,任何抵抗都毫无意义。 但失去了骑兵的有效牵制,谁还会和这样的铁甲重步兵进行正面的会战? 牵扯,来回的迂回,包夹,拖上一天时间,这些铁人身体里的水份就耗干了,他们将耗光体力,眼睁睁看着敌骑撕碎两翼的弓弩手,然后将战阵上所有的抵抗粉碎。 三十万禁军也不可能消灭和包围二十万人的东胡骑兵主力,虽然东胡的二十万人,有很多就是马上步兵。 马上驰射和劈斩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很多人骑术不错,但就是掌握不好距离,一个能在平地射箭十射十中的神射手,在马上能十射六中,就算是弓骑兵中的精锐了。 但遗憾的是很多人达不到这个标准。 禁军东向,如果被几十万游牧和田猎骑兵包围,这将是相当危险的情形。 就算这一次大魏集中了两万余骑来保护侧翼,掩护大军粮道,防备轻骑袭扰,但没有办法解决大股骑兵分割包围的风险。 战线越短,风险越小,战线越长,风险越大。 要是魏军深入辽东,渡过浑河进入营州,也就是明清的辽阳地方,风险就会成倍的增加,根本没有人能承担这么大的风险。 魏军的真实意图,就是恢复安东都护府的锦州。 在场的都算是大魏的精英,不需要看地图也知道锦州的重要性。 唐末时方有锦州之称,隶属于安东都护府,但大唐在武后时就经营失当,失去营州,后来几次恢复都未能牢固在营州的统治。 营州区域,也就是辽阳和沈阳区域,还有往黑龙江区域的几十个州县,多半是渤海国和契丹人立国时期创立,包括驿站,州府县治,辽人一直将统治区域延伸到外东北地区的苦寒之地,其国力远超过渤海国,一直到北方的出海口和库页岛,俱曾为辽人所经略。 唐的安东都护在中期后就失陷了,辽人曾经营百年,锦州就是在那时发展起来,到蒙古兴起的时候,锦州已经是控扼辽西走廊的战略要地了。 从地图上看就知道了,辽中,辽东,辽西,北方是有明显的分界限,契丹和女真的核心区域就在辽河流域以内,再往北就是松花江,嫩江,黑龙江流域,那里曾经被开发的不错,后来被蒙古人摧毁了,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 而锦州的北方是广袤的草原和密林,绵延的山脉将辽中平原和北方割裂,在蒙古人退出辽东之后,这一片地方逐渐恢复生机,但草原地方还是有北虏的部落,双方逐渐从对立到同盟合作,但并不牢固。 如果占据锦州,对北方采取守势,近辽海的走廊地域被锦州控制,再沿着大小凌河修筑城堡,其后的大片地域就会为大魏掌握。 那么东胡人要进攻大魏,就得从北方绕道多走两三千里路,对东胡人来说后勤补给就太困难了。 经过近几十年和大魏的战争,东胡人已经不再是一群蛮夷的集合,他们也有大片的农耕区,铁矿区,盐矿,产棉区,他们把部国力用在耕战上,他们的猛安谋克制相当高效,能动员所有的力量,几乎部的铁制品除了农具外就是兵器,在营州城外,打造铠甲兵器的铺子绵延好几十里,他们不停的生产兵器,制造弓箭,同时将所有的收获和蒙古人贸易,用来交易战马。 他们组建了一支二十万人左右的军队,有相当出色的弓骑手,马上骑兵和马上步兵,组织严密,军队勇悍善战,所以他们也高度依赖后勤,若是被大魏攻到锦州,他们得绕道几千里,想再度攻击大魏会变得异常困难。 大魏禁军不是另一个时空的明军,魏军组织性强过明军,装备强过明军,军令体系强过明军,中枢控制力强过明军。 大魏的国力也远超过明末,最少大魏的财政还没有破产,经制管制相当成功,对国力的运用比明朝要强的多。 如果东胡人绕道几千里来攻击大魏的北方防线,其后勤在其抵达前怕就崩溃了,就算勉强撑到大魏边防区域,在漫漫长途中定然被大魏的边军哨骑发觉,可以有所准备,集结起来的魏军正面与北虏东胡对抗并不逊色,特别是在边境线上防御,更是不会给这些蛮夷半点机会。 “这就是北伐的关键了……”陈笃敬又看了一眼儿子,见陈正志正在专心致志的听着自己的话,内心感觉一阵欣慰。 他点了点头,赞道:“韩相公到底还是老成谋国,那个刘知远的北伐计划,完就是在发疯。” “所以诛刘知远,京师的官绅百姓都没有什么可说的。”陈笃竹笑道:“京师舆情,完是一边倒,特别是北伐计划泄露之后更是如此。” 林养先放下茶杯,对陈笃敬笑道:“兄长的三女婿还是仁德的底子,我听说天子将刘知远的家人送到东藩了,也听说未曾被害,更没有被虐待,南安侯令他们在岛上做工,自谋生路,也算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大魏发配人犯,在开国初曾经发往琼州和东藩,后来人犯视东藩为畏途,不惧自残自杀也不肯往,加上东藩形同放弃,后来就干脆将人犯一律发往琼州崖山一带,也算是极南之所的瘴疫之地。 若按往常规矩,天子应该将刘知远的家人发往琼崖,而不是送往东藩,其意也真是昭然若揭。 “还好没按天子的意思来办。”陈笃敬冷冷的道:“传扬开来,恶人是明达做了,坏名声是他揽上身,替天子做这种脏事,何苦来?再者说,天子对南安侯府是什么态度,还要多说?也真是天真。” 陈笃敬说完之后,才是发觉自己对天子的态度和评价已经是越来越低,几乎是已经到了谷底。 “京师和北方都面大抵是如此。”陈笃竹道:“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俱是用在北伐上,官府催逼加赋令得民不聊生,物价飞涨,弟从临清至楚州,光是粮价就涨了十余次,现在北方粮价,细粮至四贯一石,粗粮,原本无人要的吃食,现在也是要两千文一石了。” “如此下去,怕是民变不远了。”陈笃敬面露忧色,说道:“此诚为危急存亡之秋矣。” 林养先点头赞同道:“武侯的话虽然已经相隔千年,道理是没错的。只是,当今并没有亲近群小,也没有刻意的近小人,远君子,宫中府中,倒是有些隔阂,但宫中要对两府稍加压制,不使宰相与枢密权重,这也是祖宗家法,二百多年来一直如此。然而就是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真是天乎。” “三百年治乱一循环。”陈笃竹道:“当初太祖立国的时候曾经有过感慨,希望大魏能逃过三百年一劫,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夏商太缥缈,两周相加,可是远远不止三百年。” “这也是腐儒所言的封建制有益于国,可是从两汉到西晋,分封没有不出事的。诸王有兵有财有权,则必定会窥视大位,我倒是觉得,本朝的宗室之制极佳,可谓是最好的办法。宗室既不能在京师成为无用纨绔,且勾结朝臣图谋不轨,在地方也能做些实事。万一京师有变,则地方宗室择亲任贤,可以延续宗脉,这真是最好的办法。说来说去,分封不宜于内,可宜于外,开疆拓土,保持活力,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些咱们不多谈了。”陈笃敬笑着道:“现在该谈分销的事了。” “我们多弄些平底沙船好了,装成漕运船只。”陈笃竹笑道:“沿海北上,明州,江陵,广陵,平江,再到沙市,都是大型的集散点。福建境内,南安侯都是交给咱们分销,这更好办,回头我叫一些商行的君侯过来,咱们直接放在店内销售便是。大商人从咱们手里拿,中小商人从大君侯手中拿货。” “明达的意思就是出货要快,此前投在东藩的钱很多,”陈笃敬道:“所以要尽快拿回来。” “小事情,小事情。”陈笃竹道:“我先见人将事谈好,然后去东藩一次,看看盐池,确定怎么拿货分销,这样是最好不过。” “要辛苦竹弟了。” “都是为了咱们侯府,也是为了自己。”陈笃竹道:“我隐隐觉得,天下将要大变,但会变成何等模样,到底是何趋势,现在还真的看不明白。” “魏九真,徐演达他们,此前都同我见过面,大家也是这样谈天,都觉得大魏未来堪忧。但到底会是怎样,谁也说不清楚。” 林养先道:“现在众人隐隐有个看法,如果北伐打不赢,大魏就象是隋初那样,浪死辽东的禁军精锐一多,天下就会大乱。那么流贼祸乱中原,山东,南北隔绝,东胡南下,会比当年的突厥更加危险的多。江北会为东胡所占,流贼至荆湖两浙,甚至咱们福建。现在福建是林斗耀和赵王分掌……” 众人都发出冷哼声,显然是对这两位的能力都不太看好。 林养先接着道:“林斗耀其实有能力,但他年纪大了,一心想入两府,见不到大势演化。现在仍然拼命在供应中枢,不替福建多保留几分元气……其实我知道广州那边已经对中枢虚应故事了。” “广南东路安抚使常铭,截留转运财赋,推说有海盗犯境。”陈笃敬道:“其已经明显有异志,一旦南北隔绝,很可能就是一两年的事,到时他就形同自立。若大魏失中枢,他可以自立一国,这也是很明显的事情。” 陈正志这才悚然惊觉,为什么今天父亲要自己旁听。 今天这事,谈的不是简单的盐货分销的事,而是父亲与最亲信也是最倚重的心腹谈一谈大魏和福建路的将来。 其实并不是很远,可能就是一两年内的事情。 福建路不仅要自保,还要在乱都中争取更多,迅速厘清乱世,这才是眼前这几人想要做到的。 或者说,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昌文侯府,而是大部份文官和士绅们想要的东西。 既然中枢不行,掌握不住都面,当然最好是迅速推一个能扭转都面的人,年轻,强壮有力,有威望,有实力。 陈正志隐隐感觉到,水面之下在暗流涌动。 新的时代似乎随时要破冰而出,蠢蠢欲动,陈正志有一点儿激动,有要等不及的感觉。 但他还是深深吸了口气,在脸上浮现出微笑。 只是一场谈话,核心内容还是分销东藩盐,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钱和收获,永远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