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
虽说在军训期间并未正式上课,但晚自习是必不可少的。可白日的训练已经让大家疲累不堪,晚上哪还能精神奕奕。只远远瞧着就瞌睡一片,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用脑袋敲起了木鱼。 “啪啪啪!” 李济良坐在讲台上,把黑板擦拍在桌子上。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下面什么境况。虽然不欲为难这帮小崽子,但学生会来检查的时候也不能太难看了不是? 黑板擦撞击桌面的声音乍然响起,可谓“惊起一滩鸥鹭”,几十个脑袋瓜子“嗡”地从桌子上来了个旱地拔葱,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在佯装清醒。 “唔——”沈听卓也是拔葱队的一员,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问旁边的张越坤:“几点了?怎么还不放学?” “你再睡一个小时,就放学了。” 不待张越坤答话,后排就传来了方清阳含笑的声音。 “靠,怎么还有一个小——诶我说小羊崽儿,”沈听卓偷偷转过头:“你刚刚是在笑话我吗?” 她愤愤不平地指责:“你当谁都跟你俩一样好命,在阴凉下头躲懒哦……你又在做什么?” 方清阳把手里前几天新发的数学练习册合上,塞进抽屉。 “你别藏,我都看见了,你都做了小半本儿了,”她压低声音哀嚎一声:“你是不是人啊,这什么癖好!” “闲得没事儿,再说了,”方清阳逗她:“精神头儿那么好,我也睡不着啊。” “你别气我,赶紧的,来本小说提提神,”她凑近方清阳:“别跟我说你没带啊。” “你不是不看我带的书吗?上次说还不如不看,看了更催眠。” “你先拿来我看看再说。” “我……” “哟,那你来晚了,这儿呢。” 沈听卓一下停住往方清阳方向继续凑近的脑袋,气急败坏地闻声看去,只见王海山抬抬手上的书,挑了挑眉毛。 她“啪”一下又把脑袋转回去,不敢置信:“你给他不给我?你重色轻友!” “欸,这话不对,”王海山晃晃手里的笔:“有句老话说得好,近水的楼台先得月,不睡的鸟儿有虫吃。” “何况我精神头儿——好极了。” “你!” 没等沈听卓发作,就听见李济良在讲台上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有些人别太放肆了。” 她头一缩,愤愤地瞪了王海山一眼,看了看他手里红封面皮的小说,上面印着极大的黄色工字——《红旗谱》。 她这才有些安慰,边转头边嘀咕: “什么破书,我才不稀得看。什么书配什么人。” “你别在意,她说话就这样。”方清阳拿笔轻轻碰碰王海山手背。等了一会儿,却半天没人接话。 嗯?她转头去看他,却恰恰落进王海山带笑的眼睛里。 “小羊崽儿?” 方清阳的脸“唰”一下红透。 “不能叫!” 不再是平铺直叙的稳定情绪,带着羞恼的红晕给静水深流平添了生气。她的瞳仁微微瞪大,又圆又亮,湿润的水汽蒙着,嗔怪地看他。 “好好好,”王海山拽一拽她袖子底边,两根手指捏住,轻轻晃一晃:“我赔礼道歉。”然后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块酥糖。包着红纸皮的那种,小时候方清阳在奶奶家的糖罐儿里常见,轻轻一抿就酥碎得直接尝到里面花生或者芝麻的内馅儿,化成糖水沁在嘴里。可惜长大后除去婚宴喜糖,家里也不再买了。 “接啊,”眼前的酥糖往上戳了戳:“接了就不记仇了。” 当她是小孩子吗。方清阳腹诽。 “也是借给我书看的谢礼。” “一块糖还能抵两件事儿呢?”方清阳剥开糖纸,低下头快速地塞进嘴里:“诚意呢?” “诚意大大的,足斤足两。” 王海山看着方清阳腮边一会儿戳起来,一会儿突一下,好玩得很。 “你把练习册做到那么后,回去留出空来干什么?” 糖突来突去的动作滞了一瞬,方清阳用力咬下去,“吭”地一声轻响。 “还有别的练习册做。” 王海山静默一瞬。 “我以为你会看书,以为你喜欢看这种书。” 他想说自己家里有几本相同题材的书,《红旗谱》《龙须沟》《青春之歌》……都是他mama喜欢看的,封面是泛黄的旧,书页与书页之间散出陈旧的岁气,但很干净。他想如果他喜欢,下次返校回来就拿给她。 “算不上喜欢。”方清阳垂着眼睛:“必读书,不都是这些?” 话就咽在了喉间。 “那我就先借走了?”王海山挥一挥书:“还没看完。”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很清楚地看到方清阳轻轻松了一口气。王海山捏捏手里的书,把它塞进书包最底层。进去吧你。他想。 周五下午,学校为了照顾村镇上面的学生,在周末放假时都会提前半天放学方便他们赶车。这时候就能看到乌泱乌泱的学生拿着大包小包拼了命地往公交车上挤,每一辆开往汽车站的公交车都像一个个满满当当的鱼罐头,路过的人从外往里看,能看到学生的腮rou紧紧贴着透明的窗玻璃,压出湿乎乎的扁圆,密不透风。 方清阳等在宿舍楼下,看着远处一条条“小鱼”蹦上“罐头”走远,她心里有些着急。 早知道就不要求王海山和她一起了,发车的时间就这么短,再耽误他回家。 瘦高结实的人影从拐角处出现,王海山晃着两条长腿迈下楼梯,他只简单背了个包,别的什么也没带。本来走得有些漫不经心的人,甫一瞧见方清阳等在楼下,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踏在了一楼的地面。 “会不会耽误你坐车?”方清阳犹豫着,心里有些愧疚:“我看他们都走了。” “不耽误,”王海山和她肩并肩地走:“怎么着不能回去啊,腿儿着也能到家,又不是没走过。” 可一块儿放生小刺猬这种事,一辈子大概也就一回吧。他偷偷想着,又偷偷去瞧方清阳。时至下午,太阳西行,柔光正好散落在她脸颊一侧,光影里一点点绒毛也瞧得清楚。 原来天底下真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你只背了一个包吗?要是有其他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拿呀。” 方清阳清鸣嗓音唤回王海山的思绪,他错乱了一瞬就回过魂。 “就这一个。”他拍拍背包。王海山眼睛很大,但又不是圆润的形状。可能因为略高的眉骨把眉眼稍稍拉长,眼角便多了锐利。他低头很专注地看人时,目光很深,仿佛黑漆漆的深渊一眼拉进心底。 方清阳错开眼睛。 “那走吧。”她听见自己说,喉间带着一点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颤。 学校的后山与其说是“山”,不如叫个“坡”。当然,这是王海山自己认为的。当他回头看见远他几个台阶、双手撑着膝盖的方清阳时,他就把这个判定推翻了。 是个不小的“坡”。 “不用、不用管我,你先往上爬。”方清阳微微抬头,面上带了薄红,语调不稳。 “要不……你还拽着我?” 天知道王海山伸出自己胳膊的时候,耳根子都红了。出息劲儿,他唾弃自己。 “这台阶是太陡了。”找补一句,还不如不找补。王海山抿住嘴,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方清阳笑了。她知道王海山在很努力地替她体力差找借口。 “那你得往下来一个台阶,我够不着哦。” 她直起身子,自己踏上一阶,手轻轻拽在他小臂。 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布料,温热触感也清晰无比地传达到经络血脉。王海山“倏”地扭过脸,似乎转得再慢一些,腾空的脉搏和奔腾的血液就会一丝不挂地袒露在小山面前。 “拽紧。” 这不是方清阳第一次拽住王海山的胳膊了,但似乎仍是第一次。是第一次在不急不缓的秋风里,在彼此的不慌不忙中,剔除情急之下,在无比清晰的思绪里,搭上援手。 轻轻一带,就能上一个台阶。 王海山走得很稳,却比自己走时慢了许多。 确实太陡了,他想。 你看那夕阳不是也红了半遮面,颤颤巍巍,不敢下落。 “就这儿吧,不能再往里了,没路了。”王海山停下来。 方清阳拿下背包,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捧出做成小房子形状的宠物笼,小刺猬懒洋洋地躺在里面,四仰八叉地露出白白的肚子。 她轻轻掀开盖子,让王海山能双手把小刺猬抱出来。 “走吧,回家了。”他俩一起蹲下来,王海山把小刺猬放到地面,往前半推它一把。 可只见小刺猬挪了几步后,盘盘旋旋又绕回方清阳脚边,靠在她鞋子上,打了个滚儿。 “你干嘛呀……”方清阳眼睛有一点红:“我不能再把你带回去,我养不活你。” “它在等你许愿。” “什么?”方清阳扭头看向王海山。 “许愿。”王海山说:“我们那里说,刺猬是神灵,每一根刺上都带着一个愿望。你向它许愿,它就能把你的愿望带到天边。” “就能实现吗?” “能。” 被方清阳清澈又通透的瞳仁盯着,仿佛所有的谎言都无所遁形。交到她手里的,必定是最纯诚、最粹然的答案。王海山坚定回视,说许愿吧,许完了,它就走了。 方清阳垂下眼睫。 她想,如果真的能听见我的话,神灵啊,请让我身边所有人都得偿所愿。 再睁眼的时候,只见小刺猬摇摇晃晃,背着满身的心愿,挪进草丛。 下山的路虽然依旧很陡,但要比上山轻松很多。 方清阳提着空空的笼子,情绪有些低落。她想到自己把小刺猬偷偷养在窗帘后,它灵性得很,她上学的时候不踢不闹,除了吃东西就是睡大觉,等她放学回来把它放出来,这才肆无忌惮地在她床上打滚儿。 爸爸不知道,她也不太敢让他知道,不过那天杨老师冲她挤挤眼,又指了指半遮的窗帘。她装傻,跑过去冲自己老妈撒娇,蒙混过关。 这回回去,窗帘后面就只剩个空笼子了。她想。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也不用怕被人发现了。 突然手上一空,笼子被一旁的人从勾住的指尖拿走。方清阳惊讶抬头看他。 “我拿走了,”王海山抬抬手里的笼子:“拿走了,就不想了。” 他看着方清阳垂下去的脑袋和乌黑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 “别难过,也别担心它。它比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