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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熙】折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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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念不是头次踏进兰石拍卖会,却是第一次为着拍卖品来。

    吴家六小姐的身份,注定了她是场中一颗光芒四溢的星,未进门便有人引路,昂贵宽敞的沙发上只坐着她一人,侍者立时奉上了茶点。

    吴念呷了口茶,左手无意识捏了捏摆在一旁的号码牌,想起大爷爷的叮嘱。

    她大爷爷吴磊一生戎马,如今晚年却别无所求,守着个小公寓过平静生活,这还是吴念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焦急的表情。

    一生无求的吴磊,想要一张旧照。

    “第十件拍卖品,庆平年间,云老板云大家旧照一张,起拍价50大洋。”

    吴念举起了手中的号码牌。

    吴念满月时,久不出公寓的吴磊竟到场了,众人讶然,纷纷道这小姑娘金贵。

    吴家兄弟俩,吴磊不婚,吴落有二子,这二子为他添了五个孙子,好不容易得来这一个孙女儿,全家人都把她捧成至宝。

    如今过去一十八年,当初的粉团团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人们称呼她“六姑娘”、“六小姐”,可在吴磊这,吴念始终都是那个甜糯糯的“六丫头”。

    吴家上下无人敢提及吴磊不婚的事,吴念也不提,但她不是没有问过,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起,是在五岁那年。

    彼时小小的吴念捧着一碗梅子汤,听那碎冰碰着甜白瓷的碗壁,凉气四溢,连眼眶儿都被熏凉了。

    “大爷爷,您怎么不娶一个大奶奶呀?”

    吴念这话问得突然,问得吴磊神情一滞。

    吴磊没有回答,一双眼含着他人看不懂的深情,望向远方。

    没有得到回应的吴念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蔚蓝的天空飘着云,阳光从间隙中洒下,美极了。

    吴磊迎着这光笑了,看得吴念一愣一愣的,年近古稀的大爷爷,面上竟显出几分少年郎的神采。

    吴磊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她,却带她去了城南的梨园,听了出《霸王别姬》。

    吴念看到吴磊脸上,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的眼神并没有变得浑浊,让人生出从中看到另一番风景的错觉。

    “傻丫头,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份运气,能得一个白头偕老之人。”

    “有时候两个人相遇,就已是一生最大的幸运。”

    小吴念看着吴磊,再没有问过此事,但她却爱上了听戏,时不时缠着吴磊带她去。

    久而久之,她便发现,吴磊听戏从不听全本,只听一折。

    “大爷爷,您怎么老听这几出呀?”吴念皱着包子脸。

    吴磊哈哈大笑,“我是不懂戏的,可不就得挑着最有名的听么。”

    吴念恍然大悟,可当她夸赞台上的花衫时,吴磊又摇摇头,道:“及不上,及不上他。”

    他讲得头头是道,瞧着和“不懂戏”完全不沾边。

    这是吴念第一次听到“他”。

    ※※※

    戏台上大红的幔布缓缓扯开,那些旧时光在泛黄的灯光中渡来。

    前线又一次传回捷报,庆城一片欢呼,凯旋后吃过庆功宴,隔天吴磊跟一帮狐朋狗友受邀去了城南的梨园。

    “爷,您赏光捧场,今儿云老板头回开唱《贵妃醉酒》。”

    “哦。”吴磊不以为意,反正别人请的客,看什么都无所谓。

    倒是同行的人叹道:“来得不是时候呀,若能赶上《霸王别姬》便好了。”

    吴磊牛饮了几杯茶,大喇喇靠在椅背上。

    听什么戏,喝什么茶,会什么人,对他来说都不甚重要,此时此刻的人声喝彩和弦索胡琴,对比起数日前的硝烟和血腥,只让他觉得,恍若隔世。

    “少帅快看,那就是云老板。”

    吴磊应声望去,不觉坐直了身子,眼珠子黏在了那人身上。

    当日,吴少帅在梨园一掷千金的事传遍了整个庆城。

    那是二十二岁的吴磊做下的事,如今若再问起,只怕他也讲不全当时的心情,只记得惊鸿一瞥的一个转身,他便动了心。

    而今过去四十五年,当吴念看到他人豪迈赏戏而惊呼时,吴磊只默默把不慎吞入口中的丁点茶叶嚼碎,苦涩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喉咙,刺得他心头生疼发酸。

    ※※※

    一折《贵妃醉酒》结束,罗云熙擦去脸上的油彩,就像剥下一层面具,露出清隽的面容。

    铜镜里倒映出个人影。

    罗云熙吓了一跳,转身望进一双似带桃花的眼眸,那人倚着门,一身墨绿的军装,巴掌宽的腰带勒出匀称的身形,军靴抵着门槛。

    吴磊见人回头看他,笑道:“云老板,久仰。”

    罗云熙的心仍旧“扑通”直跳,他方才可听说了,眼前这人掷千金而不眨眼,并且指明只赠一人。

    “吴少帅。”罗云熙犹豫一瞬,起身拱手:“今日多谢少帅捧场。”

    吴磊轻笑一声,信步走近,他比罗云熙高出许多,阴影打在人身上,遮出一股令人不适的压迫感,罗云熙在这压迫感中忍不住垂首。

    “云老板不必客气。”吴磊在两步的距离停住,“改日一道喝茶?”

    “少帅抬爱,在下自然是该赴约的。”

    吴磊还待问什么时,有人唤他,“爷,外头几位爷可等着您呢。”

    “知道了。”吴磊皱眉,对罗云熙拱手道:“如此,云老板可别忘了,我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约。”

    回程路上,旁人问起,“爷,您看上那位了?”

    吴磊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没答话。

    “别,真的别,您图他什么呀?人云老板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哪有二八少年来得欢快。”

    看风景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蓦地转头,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三十?”

    “三十有三啦。”

    吴磊回想着方才那张脸,还是没觉得哪里像过了三十。

    打从吴磊见罗云熙的第一面起,那张脸就印刻在他眼里、脑里、心里,他以为自己能记一辈子的,可终究敌不过时间的磨洗。

    罗云熙的脸在吴磊的记忆中逐渐模糊。

    “大爷爷,大爷爷。”吴念担忧地看着吴磊,“大爷爷您怎么了?”

    吴磊从回忆中抽离,他脸色有些发白,“没事,丫头,你方才说什么?”

    吴念瞧着她大爷爷回神,舒了口气,“我说,原来谭大家已年过五十了,可看不出来呢。”

    “是了。”吴磊笑着望了望窗外,“当年他也是这样的。”

    吴念很是好奇,“大爷爷,‘他’到底是谁呀?”

    吴磊喉咙似梗了刺,半晌才呐呐道:“是一个故人。”

    吴念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丝渺茫的线,她循着这线想要一探究竟。

    公寓的管家静默良久,才叹道:“六小姐,那是半入土的过往了,就算说出来,能宽慰他心的人也已去了多年,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吴念后来才知,她淡然安逸的大爷爷,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也曾为一人一生心动。

    ※※※

    罗云熙起初没把吴磊的邀约放在心上,他们那群富家公子哥有自己的圈子,不是他能融进的。

    没成想请帖一路从帅府送到了他家。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帖子,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吴磊邀他在东临街的榆阳茶馆相见,罗云熙心里一阵窒息,比起去茶馆喝茶,他更愿意去冰室尝一尝可乐。

    相约那日罗云熙提早到了,他今日穿着一身米白的长衫,越发衬得气质干净,坐在明窗下和光一样柔和。

    吴磊上楼来就瞧见这般风景,罗云熙望着窗外没回头,他一时竟不想出声,打破这宁静时光。

    “云老板在看什么?”吴磊这一声出得有点飘然和甜柔,不像个少帅,就是个俏皮少年郎,倒也符合他年纪。

    罗云熙正出神,被这一声惊着颤了一下,回过头起身相迎,笑道:“窗外春光正好,静心瞧瞧。”

    吴磊上前,抬手就按在罗云熙手上,这一举动本显突兀,他随即道:“云老板不必客气,今天咱们是来交朋友的。”

    罗云熙腹诽,“怎么看你都不像来交朋友的,轻佻之徒!”

    “既然是交朋友。”吴磊坐下,接过罗云熙倒来的茶,“那也省了这‘少帅’‘老板’之言,我唤你一声‘云熙’可以吧?”

    闻言,罗云熙面上笑容僵住。

    对面这厮已经递过来一叠松子,“云熙试试看?”摆明了没打算等罗云熙回答,可以最好,不可以也得可以。

    吴少帅年轻气盛,说一不二。

    “当真是年少轻狂。”罗云熙心道,不过再想想这人的家世、能力,甚至相貌,是有那个资本的。

    本以为是鸿门宴,这一顿茶俩人倒是吃得和谐,吴磊惊异于罗云熙的心性,不像个年过而立之人,他醉心戏曲,也爱那泊来的黑白电影,喝着古茶,但冰室的可乐、百货商店的洋酒也得试上一试。

    美人皮,赤子心,教人如何不动情。

    反观吴磊,从小在沙场摸爬滚打,他有孩子气,只是淹没在一身硝烟血腥下。

    分别之际,罗云熙一时不察,道了句“少帅慢走”,被吴磊抓了话尾。

    “你我畅谈一日,云熙还是如此害羞,我实在心伤。”

    他似个狼狗,趴在车窗上,坏笑着摇晃了下自己的尾巴。

    这人,一刻不装大尾巴狼就不消停!

    罗云熙低头一笑,他生得白,穿得也白,整个人如同一支出水的青荷,这一低头便有了水莲花不胜凉风般的娇羞。

    “吴磊,回见!”

    罗云熙一生说过很多次“吴磊,回见。”

    起初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后来他们越走越近,他们十指相扣,他们交颈同眠,每一次吴磊都会在罗云熙的“回见”中期待下一次的相见,他们就像烧得热烈的火焰,在“劈啪”声中诉说彼此的情意。

    关于军阀和戏子的故事,戏本上有太多太多的桥段,世俗的眼光向他们投来,可罗云熙不在乎,吴磊也不在乎,他许下承诺——

    “云熙,等战争结束,我们就结婚,我要挑极好的一日,要有蔚蓝的天空,要飘着云,阳光要从云层里洒下来,我要和你白头到老。”

    “好啊,我答应你。”

    吴磊在睡梦中惊醒,瞧着午后的阳光,一时思绪万千,分不清年月,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庆平年间,只有看到自己苍老枯瘦的手时,才知岁月匆匆不回首,他早已是古稀老人,那人也逝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刚想叫人,屋外侯着的管家就端了蜜茶进来,笑道:“老爷,六小姐方才来了,见您在小憩,就没叫您,自个儿去书房玩了。”

    他笑得有些勉强,只是吴磊没发现。

    “这丫头。”吴磊笑着摇摇头,“你去叫她,再把客厅桌上那盒松子拿来,我见到他了,说想吃松子来着。”

    管家心一沉,点头说是。

    他知道,吴磊看似再无所求,实则是心封起来了,从逝世的那一年起,罗云熙就成了吴磊一生求而不得的牵挂。

    吴磊的书房挂着一幅已经泛黄的画,吴念学过画,她发觉了画的奇异之处——这画给人的感觉像是拼起来的,不是对半开的“拼”,而是由两个人一起作画的“拼”。

    画上的题词也是两种字迹,一道俊秀些,写着“松风问石意”,另一道则豪迈地写着“剑鸣至云心”。

    吴念小时不解其意,如今大了再看,联系画旁挂着的一张琴和一柄剑,才明白大爷爷曾有过的感情。

    “六小姐!”

    吴念转身,是管家找了过来。

    “六小姐,老爷醒了,听说您在书房,让我来找呢。”

    “我这就过去。”

    “六小姐等等,方才……”管家拦住她,面露难色,“方才老爷又梦到了云先生,近来他常常做梦,见到那人,是越发频繁了,每次都暗自垂泪,就怕,就怕……”

    就怕他要跟着已逝的人一同去了。

    吴念长长一叹,这是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事,在她小时管家就说过了,世上无人能宽慰吴磊。吴磊是失了陆地的飞鸟,有一天他飞累了,自然而然就坠海而亡,吴念能做的,就是让她大爷爷生时开心些,哪怕有片刻欢愉,也足够了。

    走到屋外,吴念收敛神色,入阳台时已换上笑脸,“大爷爷,我来看您啦。”

    吴磊笑着让她坐下,吴念却蹲在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大爷爷,今儿天气好,有云有阳光,我陪您出去走走,咱们晒晒太阳、闻闻花香可好?”

    吴念知道,吴磊喜爱有云有阳光的日子。

    “好。”

    晚上,吴磊在庭院里纳凉,手里攥着一张薄纸,他闭上眼,心里哼着曲儿,指节跟着节奏轻敲着竹椅。

    吴念拿了一席毯子要给他盖上,俯身看到纸上写的字,是苏子瞻的悼亡词,上头犹能看出几点泪痕,吴念眼眶顿时便酸了,不忍再看。

    “大爷爷,起风了,回屋歇息吧。”

    吴磊缓缓睁眼,眼眸湿润,“丫头,把檐下的火柴拿来。”

    “哎。”吴念拿了来,瞧着吴磊擦亮火柴,点燃了那页纸。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们之间相隔又何止十年,前几十年的云淡风轻啊,都化作沉痛的思念,压在如今的年老身躯上。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云熙死得惨烈,他甚至等不及自己回来给他收埋。待吴磊从西北战场归家时,伊人坟头已见青绿一片,万绿中点着一朵红花,仿若他人对吴磊说的,罗云熙走时,青衣上漫开大片的鲜血。那花红得刺眼,七尺男儿,在墓前哭到失声。那时两人皆一头黑发,如今啊……如今……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近些年罗云熙的面容渐渐模糊,他在梦中大多只能瞧见两人都喜爱的云层微光,罗云熙就融在那光中,笑着让他慢些去找他。他在梦中越是抓不住,醒来就越想看云,看的云越多,他就越想念云熙,于是又继续做梦,吴磊陷进去,出不来,也不想出来。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温暖的火光慢慢卷裹了整张纸,随风消散,将那些字句都捎寄给远方的人。

    吴念拍下了那张旧照,这么多年了,她终于从大爷爷暗沉的心缝中窥见一丝光芒,光芒中有个如璧如玉的男人。

    这是她大爷爷牵挂了一辈子的人。

    “我念了他一生,我们却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吴念握着松木相框,吩咐司机,“去大爷爷的公寓。”

    小轿车一路行驶得畅通无阻,天气也极好,有云有阳光,是吴磊喜爱的日子,吴念忍不住想着吴磊见到照片时的样子,他应该会很开心,很高兴。

    吴念自懂事后就不再随意蹦跳奔跑了,可她今日却急着见到吴磊,她撒开腿朝着吴磊的房间跑去。

    “大爷爷,我把照片带回来了。”

    回答她的唯有室外树叶曳动的“刷刷”声。

    明窗下,吴磊静静地躺在摇椅中,云间透过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安详而静谧。

    管家跪在一旁,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吴念。

    吴念怔住,失了魂儿似的钉在原地,所有的力气像是瞬间抽离,手中的照片“咚”地砸下,刺耳的声中有什么东西摔得支离破碎。

    熙熙天上云,磊磊涧中石。

    云石遥相顾,凭风寄相思。

    ————完————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