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6岁的春天
54 16岁的春天
16岁的春天,对孔姒已经很遥远了。 孔姒想起来那不像春天,她在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一无所有,因此她以为16岁那年没有春天。 父亲、母亲和她的最后一顿饭,也在16岁的春天,平蓓怡的脸上没有笑容,孔姒在20岁回忆起这天,才发觉母亲那晚没有笑。 平蓓怡知道会发生什么,孔隅带着齐烽来,但晚饭时齐烽借口离开,留给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顿晚饭。 其实她早料到会离婚,这对她而言难以启齿。平蓓怡为了孔隅落脚安县,实打实下嫁,孔隅却往北城去了。 自从他不再按时来电,平蓓怡心里那根弦滋滋地崩解,她自己强抻着,不提就不会分崩离析,平蓓怡秉持着逃避原则,况且她和孔隅还有一个女儿。 孔姒15岁的冬天,孔隅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一个人拖着28寸行李箱,另一只手提着一箱鲜奶,意气风发地荣归故里。 这日子不寻常,还没到春节假期,因此提着行李箱昂首阔步的只有孔隅一个。平蓓怡很早听见街上的滚轮声,她没把这声音和孔隅做联系。 直到门开了,孔隅立在大门口,大声喊她:“老婆!” 平蓓怡僵着身子,被孔隅的热情震慑,他的脸上很久不曾流露这种明亮,上一次也许是他们新婚的时候。 这场谈话孔姒不在,彼时她处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这是她人生无忧无虑的尾巴,孔姒对此尚不知情。 孔隅说他得到一个绝佳的好机会,他的眼睛亮着奇异的光,说他要发达了。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孔隅攥着平蓓怡一双手,捏得那么用力,平蓓怡手掌发麻抽不出来。 “那个窦总要投资安县的旧轻工业厂?干嘛的,安县年轻人都跑光了。”平蓓怡持怀疑态度。 “说的就是,年轻人跑了,我也不得不去北城打工,这么一投资,我就有机会回来对不对。你和老厂长熟,你牵个线的事。” 在孔隅热切的目光里,平蓓怡微微点头。 她忽然被孔隅抱起来,在他怀里,在空中转了一圈,孔隅像个热恋的年轻人,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又飞快亲了三下。 “你搞什么……你发什么疯呀!”平蓓怡浮现羞赧的情绪波动,她以为婚姻的裂隙正在弥合。 如果工厂顺利翻新,如果孔隅顺利调回安县,她的美好人生将自然地持续。 然而除了那几下情难自抑的亲吻,孔隅没再给过甜头。平蓓怡是在临终前才恍惚看清,她的人生一帆风顺,遇见孔隅才开始走下坡路。 为了他放弃一线城市户籍和工作,来到乡镇做一个留守妻子,无奈接受婚姻和爱意日积月累流失的事实。 平蓓怡弥留之际才想清楚,她为了一个男人毁掉人生,她却没机会告诉孔姒这个深刻的教训。 ----- 工厂谈判成功的当天平蓓怡很高兴,所有人都很高兴。孔隅藏着他隐秘的兴奋,等不及再吃一顿一家三口的午饭,风尘仆仆往北城的方向去。 旧工厂翻新是孔隅献给窦玟彗的投名状。他做了窦玟彗的情人,众多情人里相貌最好的那个,可惜他已婚还有一个女儿,在窦玟彗这里便降级,赶不上其他干干净净的小白脸。 孔隅舍不掉金钱的滋味,他不能做一个燃烧皮囊后被厌弃的情人,他需要一个立功的机会。 找到机会以前,孔隅什么也不想了,老婆和女儿不再出现他的脑海,他几乎忘了安县还有他的家庭。 窦玟彗手里一堆烂账,这是她和齐烽吵架时说出来的。她不避讳孔隅,在窦玟彗眼里孔隅不是个值得警惕的玩意儿,他更像一个玩具摆件,能提供浓烈的情绪价值。 玩具摆件孔隅绞尽脑汁,在深夜里思索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方法,他腾地坐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拉开窗户看黎明前的月亮。 金灿灿的月亮,圆润饱满像一个黄金饼,孔隅兴奋得浑身发抖,他头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要飞黄腾达了。 孔隅恨不得冲进窦玟彗的卧室,立刻把她摇醒,以救世主的口吻告诉她,“我想到办法解决你的烂账了,代价是你得负责我一辈子。” 但孔隅不敢,他只能在窗边独自兴奋徘徊,不敢在深夜打开主卧的房门,不敢吵醒窦玟彗的睡眠。好不容易天亮了,他向窦玟彗说出他的想法,也没有趾高气昂的音量,孔隅像个忐忑的乙方,小心翼翼观察窦玟彗的脸色。 “只要一把火就好,可以烧掉很多东西。即使什么也没烧,我们也可以说,烧掉了很多东西。” 孔隅提到“我们”,他用语言把窦玟彗拉到他身边,对面沉思的金主对此没有异议。 燃烧的火是个好东西,它象征着决心和希望,从孔隅的心里冒出来。他在窦玟彗犹豫又感兴趣的眼神鼓励下,缓缓讲述他的计划。 “我们需要一到两个替罪羊,成为工厂的负责人,这样火烧起来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资方嘛。” “我们不需要一场多大的火,只要一场意外的火,账面差多少,这场火的损失就是多少。” “我们当然要安抚人心,给他们一笔丰厚补偿,所以替罪羊最好是家里急需钱的中年男人。” 孔隅用了很多个“我们”,他在多次重复中,把窦玟彗和他的命运绑在一起。 婚姻的本质是利益关系,孔隅已经做到了,他站在阶级跨越的跳板上,奋力一搏。 他完成了第一步,通过平蓓怡牵线搭桥,联系老厂长盘下旧厂区。窦玟彗完成第二步,派遣集团两名中层到安县,成立新的公司。 大约两个月后,窦玟彗告诉他点火的日子要来了。 孔隅听在耳中,他知道是他的好日子要来了。 那是一个迷蒙的春天,安县罕见地经历了雾霾侵袭。孔隅准备好他的离婚协议,带上他的离婚律师齐烽,回到他安静的家里。 如他所料,平蓓怡没有闹情绪,读书人总爱讲体面,孔隅确信平蓓怡总会给他体面。 孔姒的家庭崩解于她16岁的春天,她是被通知的那个。家门口通往车站的路灰蒙蒙,孔隅拖着箱子往雾的深处走,他留下了一百万元,十分慷慨的分手费。 这个离别的春天里,孔姒凝视着父亲的背影,他没有一次回头。再往前几乎看不清了,父亲的形象消失于她的眼睛,孔姒砰地关上门。 一个月后,大火来了,安县的人没有预料。 在计划好的夜晚里,工厂应该空荡荡,地上恰巧有些旧报纸,这是易燃物。 勤劳的卡车司机不知道孔隅的计划,他为了多拉一趟货连轴转,提前三小时把一车氯乙烯拉到工厂。 点火的人没有检查,在旧报纸附近留下一根未熄灭的烟头。 火舌悄无声息往外爬,静谧的夜晚没有蛙鸣,燃烧的动静渐渐清晰。 安县毫无征兆发出一声爆鸣,几乎所有的居民都被惊醒。 窗外是漫天的火红色,盖过整个夜幕的范围。爆炸声震得地面像一只筛盘,孔姒扶着床沿站起来,听见遥远的悲鸣,从消防车警笛的间隙里传来。 平蓓怡出门救火了,几乎所有成年人都出门去救火,他们被消防拦下,只有警察进去了。 第二天听说死了一个警察,孔姒不知道真假,她窝在平蓓怡臂弯发抖,但平蓓怡执意出门,她新育种的梨树苗可能全面阵亡,平蓓怡希望捡到一两株能救的。 于是孔姒站在家门口,目送着母亲的背影。 母亲离去的方向和父亲相反,她要去的目的地是梨树园,她的背影融进爆炸后呛人的浓烟里。 孔姒眼看着,母亲的影子在她眼中消失了。 这不是个好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