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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殊途同归

    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是有大限的。

    皇后从前养在深闺,冷清的环境将她包裹其中,世俗的际遇和人心的混沌远在深闺之外,她并不能真正读透这道理。

    直到嫁给他,做了他的妻,她才一点点窥探到这人世的俗情与纠葛,并深陷其中的旋涡,无法自拔。

    皇帝是她的如意郎君吗?

    直到出嫁前的一刻,她仍不明朗,甚至心怀忐忑。

    可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出乎她意料的好。

    他待她,样样妥帖,事事上心。他那时还未称帝,只是个闲散王爷,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她,伴她左右,他甚至愿意静下心来陪着她做些女儿家的活计,不厌其烦地候着她,守着她。

    “云容。”

    情到浓时,他一遍一遍唤她的小字,字音几经翻转周折,去熨她心rou的每一寸。

    直到。

    直到他称帝,她为后,人生天翻地覆。

    他不再唤她的小字,而是改口,称她为皇后。

    她是极敏锐的,冥冥之中从那一声起,她便明白,那月上柳梢,二人对膝的好时光,迟早会在这日复一日一声声冰冷的“皇后”二字之间,成了无法回首的旧梦。

    他们之间,作为爱人的关联,气数好像要尽了。

    后来,他身旁有了许多许多的人。

    她们的样貌,脾性,各有各的好。皇后尽量周全着每一个人,效仿着皇帝在前朝,她在后宫,也同样尽着自己作为六宫之主的本分。

    这个过程是极为艰难的,她没有那么快地自认自知,于是,学着成为皇后就像重新降生于世一般,磕磕碰碰,糊里糊涂,是好大的一场考验。

    她熬过来了吗?

    皇后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看似风光无限,金玉满堂的日子里,她的枕边人,在一点一点,同她离心。

    每月的十五,他按时来,按时离去,他仍关心她,仍在意她,仍对她有柔情万丈。旁人面前,帝后之间总有超出一般的情与恩。

    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柳忆雪入宫的那一年,那是第一个十五,皇帝未留宿立政殿。

    他惦记着柳氏,惦记着她腹中,属于他的第一个孩子。

    于是顾不得十五帝后相处的日子,无论如何也要宿在柳氏身侧,护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消息传到兴庆宫,太后勃然大怒,呵斥皇帝不懂礼数,硬生生差人将皇帝留在立政殿,陪伴皇后。

    那真是极苦的一夜,皇帝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天未大亮,他赶着上朝之前的最后一点时光,急匆匆披衣赶往含凉殿。

    他走了,皇后合衣躺在冰凉的床榻之上,心里便想,终究到了这一日,她也成了皇帝御桌之上,惹他烦心的一道折子了。

    太后的安抚来得很快。

    但纵使太后怎么苦口婆心地说些令她心宽的话,皇后也只是沉默,并不展颜。

    太后把她的失落看在眼里。

    那日佛堂中的香催发了一场青天白日的梦,皇后睡得很沉,在梦中,她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月夜。

    月华寒照,花台初见。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个名不见经传,位于齿序之末的低微皇子。他比他的兄长们都要内敛,对于她们这些名门世家的小姐,他甚至不敢抬眸与之相对。

    只在与皇后擦身而过时,匆匆抬起一眼,视线甚至未能对上,他便飞快地侧过头去,咳嗽几声,掩饰发红的耳尖。

    梦醒,皇后仍是皇后,只是克制着自己,不再去回忆从前。

    一切如常,直到变故突生,大皇子夭折在夏秋之交,柳氏就此一蹶不振,拒皇帝于千里之外。

    皇后尚来不及为此惋惜,兴庆宫的姑子便紧赶着送来了成堆的补品香料,皇后怔了片刻,旋即很快地明白过来。

    这是太后在同她表态,令她宽心。

    无论如何,她都是这后梁的皇后,只有她的孩子,才配称长称嫡。

    皇后脊背发凉,而后很快地认清一个现实。

    他是皇帝,他娶她为妻,先因她家族势力,足够支撑他身后的九龙之位,其后,才是因为,她是他心中一个,还算得上中意的女人。

    这样的衡量真实而残忍,但皇后幡然醒悟之后,仍认了。

    她对他也同样有所图。

    在这个朝廷,世家大族中女人们的婚姻,便是政治的祭品。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从来就算不上清白。

    彼此牵制,互相揉搓。

    她总要在他身上寻一些除开情以外的东西供自己惦记。否则,宫廷寂寞,一旦那些可怜的情意被漫长的日子消磨耗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在这宫墙之下求生。

    但柳忆雪却好似永远被“情”这个字困住了。自大皇子夭折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便在后宫中销声匿迹,皇帝再未踏足过含凉殿一步。

    后宫中的新人浩如烟海,龙床上的锦绣换过一床又一床新的纹样,有的人承宠,有的人失落,在这些人里,皇后却慢慢地,已全然没了喜怒。

    哪怕后来柳忆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重获盛宠,皇帝好似又对她燃起了不灭的热情。

    她顺利地宠冠六宫,诞下皇十三子,与皇帝朝夕相伴。

    皇后都毫不关心。

    她开始学着去除一些在意皇帝的本能,学着怎样冷静自持,既已做不成此生的一双人,她更希望自己能做一位好皇后。

    比起皇帝,后宫中的女人更需要她。

    所以,初次看破皇帝与仇红之间的端倪时,皇后并不在意。

    相反,她理解起了皇帝。

    一个女人。又是能为他打江山,守天下,这样一个好模样的女人。

    皇帝动情也是应该的。

    所以,只要事态仍在可控范围之下,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需要做的,只是等。

    等皇帝的兴味消磨干净,等他的人欲一点一点,等他彻底厌倦仇红。

    就像他从前对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一样。

    可等来的,却是宋池砚的死。

    世道正乱。

    柳氏叛变,勾结外贼企图夺权一事板上钉钉,柳忆雪遭此牵连,太后一声令下将其关入掖庭,皇十三子随即被送入洛阳幽禁,此生不得入京。

    可,为什么要死一个宋池砚?

    皇后不明白,这个默默无闻的皇十一子同柳氏叛乱有何关联,皇帝的旨意却已经十万火急,北衙禁军提刀,严阵包围了六宫,只为了赐死一个宋池砚,片刻不等。

    皇后坐立难安,尚来不及安抚魂飞魄散的后妃,便差人去寻吴守忠。

    却不想他只带来了一则荒唐的消息。

    柳忆雪入掖庭,宋悠被幽禁,朝廷乱成一锅粥,而皇帝回朝的第一件事,却是要去毁秋虹斋的匾。

    皇后登时从凤位上站起身。

    秋虹。仇红。

    一切的惑在此刻迎刃而解。

    有些情,是不能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

    可越是压抑,就越难看,越是让彼此折磨,两败俱伤。

    皇帝对仇红,便是如此。

    皇后不知道自己该有何情绪。

    可当她看破皇帝心中已至泛滥的,对仇红的欲与念时,她下意识地反应,仍是去维护他的体面和周全。

    秋虹斋的匾一旦毁了,多年来世人心中明君泽世的形象,也会就此跌入尘土,毁于一旦。

    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皇后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但来不及心碎,她要赶去含元殿劝阻皇帝,却不想,在那里看见了长跪已久的仇红。

    她安安静静,沉默地跪着。

    在她前头,那只已毫无声息的玳瑁躺在血泊之中,皇后能听见,仇红艰难地张嘴唤了一声“十一”,而后她整个人的精神便全散了。

    直到皇帝出声斥她,“仇红,你再欺君,朕就摘了你脑袋。不光你的,你身边的那些人,但凡有半点不忠,违逆朕意,朕看,脑袋也都别要了。”

    她找回了一点神色,却还是沉默。

    “你可知为人臣子的本分?”

    殿前的砖台被空荡荡地留出来,人的影子被吞噬着滚入阴影里静默着,皇帝的声音在其间显得可怖而遥远。

    “你是朕的将军,提携玉龙为君死,这是你的宿命。”

    “为君死?”

    仇红却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猛地从喉口咳出一记,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咳得心肺都颤,眼底发着猩红。

    “不为朕死。”皇帝的面色和口吻沉得如千钧之重,“难道你要为了宋池砚死吗?”

    “不是为他死。”仇红摇摇头,很快地抵了他的话,“他比谁都希望我活着。”

    “而仇红所求。”

    她抬眸,艰难地站起身来,沾满血腥的十指在风中被一点点剥掉人的体温。

    “但愿与君死别。”

    她声音里的情绪不多,竟不像在说一件攸关她命运的事。

    皇后立在一旁,被这话里的决绝震慑了心头。

    天底下竟还有她这样傻的人。

    她不是真正因帝王的权威而折骨。

    而是因她在意的人死了,她也愿意陪着他一道覆灭。

    皇后看出了仇红求死之念,她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本能的,她想去追仇红,至少救一救这个可怜的女人。

    却又因仇红如此痛快的诀别,生出一些扭曲的开怀。

    以死了结,这是她永远做不到的事。

    或者她又清醒地明白,纵使她死了,在皇帝心头,也无法讨得半分的怜与憾,至多是死了以后,与他共葬帝陵,分去最后一点,作为皇后的体面。

    但这金律之下的体面有什么用?

    皇后回身去看大殿之上神色凄怆的帝王。

    旋即无可救药地发现,自己还贪恋着这个男人。

    她还寄希望于他回头,看一看这么多年,仍对他怀着一丝希冀的她。

    这贪求是可耻的,是可悲的。

    并在最终,会将她推向了一望无际的深渊。

    她同仇红,一个爱而不得,一个恨而难逃。

    却都殊途同归,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