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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江水(三)

    天还没亮,君不封就起了床。屋外的雨还在下,果然打落了院里仅存的鲜艳春光。他利落地cao持了早餐,冲着熬煮的白粥发愣。阴天,对时间的把控也不如以往,端着早餐敲响了女孩的房门,也不知自己是否来迟。

    推门进屋,解萦已经整装完毕,倚在床边,翻着一本医书等他。他能闻到药膏的清香,想是女孩已经直接越过了他,开始亲自上药。解萦的眼睛很红,仿佛哭了一整晚,待他倒是一如既往,是不远不近的客气。

    他替她着急,又怕像昨晚那般再触了她的霉头,缩在角落吃饭也是讪讪的,扒拉两口白粥,就要观察她的神情。解萦全程镇定自若,看不出一点风吹草动的端倪,这女孩身上似乎有种得天独厚的魔力,可以全然忽视两人的龃龉,将一切强行扭回正轨。

    君不封不喜欢这种故作镇静的矫饰,难受得心堵。

    “君大侠。”出神之际,解萦轻轻唤了唤他。

    他当即绷直了腰背,声音干涩地问:“什么事?”

    “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总窝在家里让你照顾,心里多少过意不去。白日你去师兄的医馆,不妨把我也带上?师兄那边人手稀薄,我去帮忙,也算一个助力。”

    君不封点点头,收拾完早餐,就去帮收整解萦今天的行头。

    姑娘家爱美,解萦倒是任他打扮,不管给什么衣物都直接上身,从没有半点抱怨。女孩身体抱恙,脸色苍白,不适宜清汤寡水的装扮;浓烈的颜色又衬出了她的凛冽,杀气四溢,昭示着她从战场归来的过往。选来选去,君不封为她挑了一件绀紫色的长裙,搭配的绣花鞋上绣着金丝勾边的石榴花,红艳艳的一片,很是喜庆。

    考虑到解萦身有不便,束发也由他cao办。君不封没给姑娘梳过头,真上手倒也熟练,他似是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将她妆点出动人的模样。

    束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发式,连解萦也忍不住对着铜镜频频侧首,嘴唇抿了又抿,骄矜地透露出她的喜爱。君不封接收到了女孩释放的小小信号,目光下意识投向衣柜,他想了想,到底下定主意,拿出了最里侧的珍藏——一个破旧的小小木鸟。

    此前听说解萦会做机关人偶,君不封就动了心思,昨日见了她的木雕,今次他干脆将木鸟摆到了解萦面前。

    解萦脸色骤变,嘴唇颤抖,神情异常微妙,连声音也比平常尖刻,问他是何意。

    君不封苦着脸,实在搞不清女孩又在悄悄生什么气。他挠挠头,斟酌着说:“这小木鸟是我随身携带的物件,从我醒后就一直陪在我身边。虽然想不起和它有什么因缘,但我知道它很重要……就像我的命一样重要。之前夜里睡不着,拿着它研究过,这里面应该是有什么小机关,可能被我弄坏了,就成了个单纯的小摆设。先前听你说会做机关,就想问问这个能不能修来着……后面看你身体一直抱恙,也就忘了问。”他很干脆地收回木鸟,“是我忘了,你是大偃师,不是什么随便摆弄部件的手艺人。想着让你帮我修东西,是我的冒犯。妹子,今天是我唐突了,错都在我,你千万别生气。”

    “里面装的是暗器,看它的简陋结构就知道。制作的时候技艺不熟,暗器发完,枢纽随之坏掉,这木鸟也就成了摆设。以君大侠的武功,想来也不需要这么一个孩童玩具防身……你确定要修吗?”

    “这……”

    解萦趁热打铁道:“非要修的话,我有个主意。高手过招,这样拙劣的暗器只会是拖累,不如把它应用到生活里,每天太阳升起,公鸡打鸣,这小木鸟也原地乱窜,吱吱鸣叫,叫你起床。君大侠你看如何?”

    君不封认真地想了想,苦笑着摇头:“这主意虽好,做起来怕是很费功夫,你身体还没好利索,不能在这种事上多cao劳。还是让它安安稳稳地做摆设吧,正好你为我做了木雕,有木雕陪着它,这小鸟应该也不会寂寞了。”

    说罢,君不封弓起身子,拍了拍肩膀,示意解萦往他身上爬。

    晏宁的医馆离他们的住处不远,背她过去,并不用特意将两人绑在一起。

    把姑娘背到身上,君不封发觉自己的后背还是湿。他搞不清楚解萦为什么又在哭,自打她的身体状况好转,情绪就陷入了完全的崩盘,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但这苦痛又似乎与自己无关,他只是一个纯然的触媒,催生伤感。

    可就算是触媒,这触发的频次也未免太多了些,她心底到底存着多少伤心事?

    昨晚的钉子还亘在两人之间,君不封不敢贸然发问。

    推开房门,解萦惊讶地“呀”了一声,君不封紧随其后,感慨道:“还好我们提前收了花瓣,再晚上两天,我的桃花酒就要泡汤了。”

    解萦嗯了一声,像是在想别的事情。

    君不封嘱咐她搂紧自己,大步流星地冲去医馆。

    解萦的突然造访让晏宁稍显吃惊,但医馆确是用人之际,有了解萦从旁协助,晏宁日常的事务可以轻松许多。

    趁着解萦为村人看诊之际,晏宁把君不封叫去一旁,问他给解萦输送内力的情况,君不封一五一十地答完,兴冲冲地问,是不是只要自己将大半乃至全身的功力渡给解萦,就能治好她的寒症。

    想到解萦的情况,晏宁没忍心和君不封说实话,只说还需要再观察研究,找出更妥当的方法。君不封一听有戏,乐呵呵地同医馆的大娘们去筹备午餐。

    饭点将至,晏宁赶着左右无人,和解萦说起了他这边的进展。

    几日的研究,晏宁虽没能找到解毒之法,但找到了一个可以暂缓毒发的法子。他会向解萦体内植入另一种蛊虫,两虫相争,可以使身体情况暂稳。这种状态下,即便她的身体无法完全恢复到正常,有此前已经探明效用的药物辅助,一年半内,可保解萦性命无虞。

    解萦垂着头听晏宁介绍,神情淡漠,对这个可以续命的好消息没有丝毫表示。

    晏宁见解萦这死气沉沉的样子就着急上火,他咬牙道:“师妹,你别悲观,师兄可以和你拍胸脯打包票,你按我的法子好生休养生息,就是在巴陵遇见个如意郎君,同他相恋成亲,十月怀胎,我都能保你安然无恙,你的孩子也不会受蛊毒侵袭。保守了说,我能护住你最少一年半的时间。十八个月……我就不信找不出彻底的根除之法……你就别再为此闷闷不乐了。”

    解萦感念晏宁的心意,可许是自己已经主观想死了太久,多在这世上活一日,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煎熬。和大哥的琐碎日常能够勉强消解这种痛苦,但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别忘了你曾对他做过什么。

    她固然沉浸在这种漫长琐碎的温柔乡中,但也清楚,稍有不慎,这个梦就会破的粉碎。

    良久,解萦苦涩地回应:“师兄……你容我想几天。想明白了,我会给你答复的。”

    晏宁意味深长地拍拍她的肩膀,不再多说。

    翌日,解萦依然准时来到医馆帮忙,解毒的事,她和晏宁默契地没有提,晏宁为她提供的药物,她都一一服下。

    在医馆用完餐后,君不封背着她回家。一场春雨打落了巴陵境内仅存的桃花,却又以外促成了樱花的开放。君不封个子高,饱满的樱花有时会直接落到解萦眼前,她看见了就要偷偷摘一朵,不知不觉间,君不封已被她插了满头樱花。

    男子给女子插花,有诉说情谊之意,可他这满头花,看着滑稽不已,引得不少过路人嘲笑。

    解萦气鼓鼓地,想要去把花瓣打落,他却拍拍她的手,专门在茶铺外停留片刻,看茶水里自己的倒影。

    “家里没有种樱花,但樱花酿酒,滋味同样清爽。下午可能要麻烦君大侠,帮我去收罗花瓣,我们今天下午紧锣密鼓,想是可以在天黑前完成酿酒工序。”

    “桃花酿还没有启坛,你就想着要做樱花酿。身体还撑得住吗?”

    “有你帮忙,当然撑得住。”

    赶着日落,两人完成了樱花酒的酿造,三月后即可享用。作为对白日辛勤劳作的庆祝,君不封在解萦灼灼的目光下将桃花酿和糯米酒启坛,桃花酿清甜,糯米酒香醇,引得君不封称赞不已,更是对解萦刮目相看。这天夜里,除了例行的小菜与白粥,君不封还特意熬煮了酒酿桃花圆子汤。解萦吃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哄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只能对她傻笑。

    翌日去医馆帮忙,君不封专门带来两样酒水,来晏宁面前炫耀。晏宁看他这幼稚模样好笑,又说你这傻子运气好,摊上目前留芳谷最好的酿酒师给你酿酒。

    晏宁的高帽一口气戴给了两个人,听得君不封愈发志得意满。他就喜欢听别人夸解萦,这妮子同自己非亲非故,可别人夸她,他也跟着与有荣焉。也就忍着不舍,勉强施舍给晏宁两壶酒,作为报答他过往分享佳酿的慷慨。

    日子一天天过去,君不封每天都在掰着指头算,樱花酒还有几日启坛。最初被君不封救下时,解萦计划脚伤好后就向大哥道别,可本来的死路在这时峰回路转,她也假模假样地和大哥过起了小日子。眼见毒发的时间越来越长,晏宁见缝插针地提醒,让她快点接受自己的提议,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不顾她想法,强行救她性命的打算。

    她本是一心寻死,现在只觉得自己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在晏宁忙着钻研,解萦忙着发愁的岁月里,只有君不封最开心。

    他自诩和解萦很熟路了。虽然说不清自己跟解萦目前是个什么关系,但只要见到这个不甚健康的小女人在别别扭扭地等他,他的疲累就一扫而空,仿佛掉进一个无底的蜜罐,除了不断沉坠的甜,他什么都感觉都不到。

    每天只要一想到解萦,他的心里就美滋滋的。

    解萦最近的抛头露面,也招惹来了一些是非,利落单身汉的家里从天而降了个弱不禁风的貌美丫头,见识过人,医术精湛,很难不被城里适龄的大小伙子注意,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看她眼熟,又一时半会儿想不透来她的来历。

    此前君不封只需要照顾好两个人的起居,现在他不知不觉多了层身份,要应付那些被解萦的美貌和才情吸引来的年轻小伙,仿佛他真是她血浓于水的兄长,要为自家妹子的终身大事把关。

    解萦从未央求他做这些事,君不封多少是不请自来。当然,他不太愿意承认,每当冷着脸赶走一个适龄小伙,他的心里都会悄悄浮上一股窃喜。

    清明将至,赶上城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过百岁大寿,老人嗜花如命,寿辰又与花期相近,每年寿辰都会叫上男女老少来自家庭院赏花,今年也不例外。因为是百岁寿辰,排场较以往更为宏大。

    解萦初来乍到,因为帮老人看过诊,作为答谢,她同晏宁一起被好客的老人请进了宴席。晏宁因为医馆突发有事走不开,送上贺礼后便急匆匆离去,只留下解萦一人。解萦是个生面孔,自然不好意思在席间干坐,有不少瞄上她的年轻人排着队地想要同她示好,没了师兄和大哥做遮挡,解萦只得自己周旋。

    瞅准时机,她一头扎进群花之中,佯装赏花,对频频传来的秋波不闻不问。

    繁花中流连久了,她还真生出了一股思乡之情。

    巴陵是她出生的地方,可她的家乡在留芳谷。

    她的快乐与忧愁,天真与残忍,都沉睡在那被大火摧残的土地上。

    山火停歇,留芳谷已然面目全非,就是踏上故土,剩下的,也只是断壁残垣。

    正是黯然怀念过往之际,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丫头!”

    君不封打猎归来,背上扛着一头母鹿,正是捆了四蹄,准备去宴席上给老人祝寿,讨一个好彩头。他远远地看见解萦在群花中流连,女孩单薄落寞的侧影让他心疼不已,像是只需一个眨眼,她就会顷刻间消失不见。他心内惶恐,本能唤了她。

    解萦回过头来,很快捕捉到他的身影,一贯面无表情的小脸蓦地绽放,笑容流光溢彩。他们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彼此对望,他是一贯热热闹闹地看她,解萦望他的表情却不同。那泛着傻气与天真的笑容穿透了他的身体,像是对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发痴,而那梦中或许没有他,只是他在此时此刻,碰巧打断了她的凝思,也就阴差阳错走进了她的梦。

    不出君不封预料,解萦很快梦醒,熠熠的光辉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朝他闪烁地笑了一下,笑容支离破碎,就像沾了水的肖像画,人物的面容都隐去了,只留下了背后的哀与愁。

    解萦很快转过身,瘸着腿淹没在人群中。

    君不封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回过神来,他已经扛着母鹿,来到了晏宁的医馆。

    除了实在不能下床的病人,医馆的大部分难民都去了老人的宴席上凑热闹。偌大个医馆,此刻显得尤为空荡。

    看到君不封出现,晏宁虽然纳闷,也不问缘由,单是招呼他进来坐。君不封跟着晏宁进了茶室,把母鹿放到一旁。

    “这是老寿星的酒不去喝,专程来我这个穷酸郎中这里讨酒喝?不好意思,酒友近日沉迷美色,无心赏酒,我手里的藏品,目前只有一瓶求爷爷告奶奶才弄来桃花醉,用这瓶酒招待你,不算怠慢吧?”

    “不算。”君不封莞尔一笑。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男人不答,单是干灌了半壶酒。

    “动静这么大?”晏宁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水,“直说,看上哪家姑娘了?城里可是有不少媒婆想给你介绍小寡妇的,这是哪家的俏寡妇本事这么大,把你这块木头都给撼动了?”

    君不封苦笑着摇头:“晏宁,别拿我开涮了,你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他垂头缓了缓,红着眼睛,认命地叹道,“但我……可能真的喜欢上你师妹了。”

    晏宁嘴里的一口茶,顺顺当当地咽了下去。

    君不封的说辞,他不意外。

    君不封捡回了一个仙女似的大活人,众人都看在眼里,再说他与解萦形影不离,又总在解萦面前献殷勤,旁人虽不明说,回到家里也得骂他一句为老不尊。

    君不封对解萦的偏爱太过明显,反而失去了解谜的快感,倒是解萦的态度很值得揣摩,解萦表面上始终对君不封客客气气,但晏宁有注意过解萦悄悄凝望君不封的眼神。只要这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的双目就会一直追随着他,眸中蕴藏的情感克制而汹涌,甚至有股盲目的狂热。先前他好奇解萦与仇枫的关系,仇枫尚在勤勤恳恳地帮他寻药,拐着弯地求他救解萦一命,可解萦从没有和他打探过丝毫有关仇枫的消息,反而与君不封相处的幽微,与他所熟知的那个师妹很不一样。

    “你对她好我是看在眼里的,不封,说实话,你这番话,我不意外。我就是好奇,这两年向你诉说过好感的女人不少,不说城里,单看我们医馆,少说也有两个落难小姐对你情根深种,你都对此视而不见。之前虽然开过你和……就你那个小恩人的玩笑,我确实以为你可能对女人不感兴趣,怎么我师妹突然就把你给套牢了?”

    君不封很难用言语描摹自己目睹解萦支离破碎的微笑时,那几乎将他整个人撕裂的痛楚。那是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侥幸存活的女孩。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喜怒不形于色,连仅有的快乐也总是稍纵即逝,很快被哀愁取代。

    也许从他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她的瘦弱与苍白就深深地在自己内心扎根,那时他心里就隐约有了个雏形,现在这个雏形终于迸射成欲念强烈的愿望——他想用自己的余生,去照顾她一辈子。

    君不封脸憋得通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股蛮不讲理的心疼心爱甚至压过了间或闪过的年龄与地位的考量,他只是纯然地想给予她关爱,有多少爱,他就给多少爱,就像无穷无尽的海,足以支撑她在里面翻转腾挪,再不用被生活所累。

    “所以你是希望我这边做什么,替你说媒吗?”晏宁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把愁眉苦脸的君不封往屋外推,“你让我说媒,怎么不自己问她去?我师妹又不是扭捏的人,明明白白跟她说了,你们该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她那边要是同意了,我就替她筹备婚事。她不同意,我牵头也是白搭啊。”

    君不封被晏宁推了几丈远,笑容愈发苦涩:“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帮我说媒呢,人家姑娘又没有看上我,是我起了不该有的想法。就像你之前说的,我年纪大的都快要做她的爹了,我只是……”

    “只是没地方说,是吧。”

    “嗯。”

    “那下一步呢,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把这件事说出来,心里能好受些。”

    君不封转头扛起母鹿,在茶室门前犹豫了片刻,他轻声问:“伤势好转后,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稍微受到点刺激就会哭。我人笨,嘴也拙,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她高兴……我想再听你说说她过去的事,看看我能为她做点什么。我和她之间有太大的鸿沟,我也不可能去追求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小姑娘。我能为她做的……可能也只是让她开心。只要她每天都能高高兴兴的,我就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