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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下坠(四)

    赶着晨光熹微,一夜无眠的解萦翻身下床,从衣物里摸出一小瓶迷药,轻轻放在君不封口鼻之间。确定他会有一段时间昏迷不醒,解萦走出密室,整理着昨日从留芳谷小厨房顺来的糕点。

    糕点被她摆出了大块的花朵形状,比起置备饭食,她更擅长在成品上锦上添花。配合自己熬煮的rou粥,辅佐时令的野菜,君不封的这一餐,也不算太单调。

    想到夜里男人下意识的安慰,解萦的鼻子又在酸。和君不封说的话,不算说谎。她确实是“病”了。

    即便想不清缘由,那日益膨胀的晦暗已经扭曲到让她没办法再漠视,再不出手干预,她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她是一旦认准什么就绝不轻易回头的性子,既然她能正视自己惧怕的扭曲,她就有能耐压制住那时刻作祟的邪火。

    压制心底恶魔的举措也很简单,她不在他面前出现就是了。日夜不相见,也许才是这段时间维持彼此安稳的最佳出口。君不封这种血腥的折磨中煎熬了数月,她不露面,也能给他片刻的宁静。

    不见他,或者远远地看他,才能使他安全一点,她好过一点。

    等到两人的状态渐稳,男人也应该不至于再摆出那副小心翼翼,奴颜媚骨的姿态。而她……相信那时她也能坦坦荡荡地面对他,和他好好说自己的心里话。

    君不封醒后,解萦不在他身边。饭食是早早为他备好了,rou粥的温度恰到好处,还额外附赠一颗大石榴。

    往日解萦看他用饭,必要将他赶到角落,那里有专门为他准备的狗盆。如今解萦不在身边,君不封也不觉得他的待遇能一瞬提高到可以再世为人。他还是很认真地爬到角落,把野菜和rou粥搅弄到一起,自己跪伏在地,像往常那样,狗一般地进食。

    这石榴他自是不舍得吃,想等到夜里回来,他给她扒着吃。

    吃饱喝足,君不封稍作休憩,便开始做复健。

    没能如愿以偿残废,只能就这样腆着脸活下去。他的大动作最后也仅是在脚踝上留下两道丑陋的伤疤。早日回到他苦难不断的日常或许是好事。解萦反常的平静总让他胡思乱想,不知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澜。若她还是往常那般残忍乖戾,盛气凌人的模样,反能让他确认她还爱着他的事实。

    活动了片刻,他的心思又绕到了解萦身上。解萦说的“病”,还是让他心慌不已,他不懂医理,看不出小丫头是患上了什么疑难杂症。若按过往,他早就心急如焚地抱着她去见几位长老了,可看她如今的样子,似乎并不怎么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也不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是不是去找长老们问诊。

    坐在地上胡思乱想得久了,身体有些冷,他钻到被窝里,又觉得左右无事,便拿来解萦撇在木桌上的画作看。

    这画作自是以他为蓝本的春宫,开始看是臊,被解萦玩弄得久了,再看这些画作,他竟然可以相对平静地鉴赏,脑海里有时也会闪过他们激烈交合时的琐碎。

    说来也奇怪,这日的午餐也是由暗格送上,解萦还特意为备了一小壶酒。自打酒水成了她清洗自己的羞辱良药,君不封的酒瘾也在解萦对他频繁地清洗折磨中消失殆尽。这壶酒,他不想喝。

    酒水随石榴放到一起,他还是回到自己的老地方,像过往那般,跪伏着用饭。

    糊里糊涂入了夜,晚餐也由暗格送来,君不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违和,又说不清解萦的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晚餐的味道不好不坏。跪伏着用完晚饭,他将碗筷放到暗格,拽了拽两人用以传递信号的铃铛,示意解萦收走。碗筷很快从暗格中消失,君不封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窗外乌云密布,有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倒也契合了他如今的心情。

    他比以往都要小心细致地进行了身体清理,按她过往规训的要求,挺胸抬头地跪坐在床,等待她回家。

    断断续续等了两个时辰,君不封实在跪得没了力气,缓了一阵,他盘腿在床,左摇右晃,还是安然悠闲地等着她的归乡,看起来满心期待。

    在君不封无从察觉的隐蔽角落里,解萦正通过隐藏的暗格,偷偷窥窃他的一举一动。

    君不封下意识的欢欣雀跃看得她恍惚,仿佛此刻的他不是赤身裸体,而是披上了平素穿惯的宽敞大袍,一切记忆打碎又重建,就这样回到从前。以前他也爱这么等她,看不出什么着急,唯独身体摇摆不停,像一尊货真价实的佛陀,总是笑眯眯的,一心一意地等她回家。

    解萦忍了这一会儿的动心,还是没有走进密室,赴他的约。她已经丧失了与他平静相处的能力,仿佛只要她出现,就是为了破坏。

    她的存在,已经成了他身上灾祸的本源。

    君不封心不在焉地哼着小曲,在床上来回晃。苦等解萦不来,一贯从容不迫的他,脸上也有了一丝慌乱。他下意识瞥了瞥一旁的偏窗,吃力地挪动到窗前,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这种窥探姿势让他的双腿颤抖不停,不消片刻,因为脚踝的疼痛,他脱力地直直跪了下去。

    解萦心惊胆战,生怕君不封身上再出什么大差错,万幸,君不封拖着伤腿回到了床铺,没什么大碍。

    短暂的小插曲之后,君不封裹着被子等她,依然是左摇右晃四处乱瞟,晃了一阵,他苦笑着垂下头,叹了一口气,起身,蹒跚着挪到木桌旁,收起了屋里的不夜石。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解萦一下很难观察他,她端坐了一阵,拼命压下自己想要回头找对方的欲念,正是无可奈何地准备就寝,暗格又隐隐散出微光。

    君不封将不夜石里最小的一块放在桌上,脸上隐约的期待渐隐,他回到床上,平静地为自己整理好被褥,躺了下去。

    解萦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留一道回家的烛火。

    心里五味杂陈,她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吹下那道迷烟,与他在密室中共枕而眠。

    接连数日过去,君不封一直没有看到解萦的踪迹。

    饭菜的味道是一如既往的寡淡难吃,必是解萦的手笔无疑,她还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生机勃勃地折磨着他。他不清楚解萦到底在和他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从暗格里收到了崭新的衣物。

    戴着手铐脚链穿衣要比寻常困难得多,整理好衣物上了身,布料与肌肤的接触竟让他倍感不适。

    勉强接受自己重新拥有了人的体面,他又在思索解萦如此对待他的意图。

    开始他以为是与平常相仿的放置处罚,但这次她并未剥夺他进食的权利,还会给他送瓜果和酒,甚至长期以来一直赤身裸体的他,现在也能穿上几件质地不错的御寒衣物。

    自暴自弃的时候,他喝完了解萦送来的酒,那是至少有十年贮藏时间的佳酿,他醉得一塌糊涂。女孩送来的石榴,快要到放坏的那一天,他才舍得吃。

    石榴皮和空酒瓶都被她很快收走,可她就是不来见他。

    君不封苦思冥想,渐渐确定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她对他没有兴致了。

    他一路看着她长大,见证她对他的感情从发酵到变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解萦的感情有多执拗,多狂热。虽然目前她的爱是希望他像条狗,但他一直明白这份感情沉甸甸的分量。哪怕他们自“相好”之后,他已经很难从她身上感受到可以称得上快乐的气息,她对他的玩弄,也远超他所理解的爱的范畴,但他从未质疑过解萦对他的情意。

    回想原因,可能是他前段时日的所作所为挑战了她的权威,让她对他心生不喜,甚至连整治他的欲望都日渐稀薄。养伤时他们的尴尬已经可以预见今日他的冷遇。

    囚禁他,是她的执着;但放弃他,或许是她堪破了这妄念。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也许,她对他拥有的只是想侵占毁灭的欲望。欲望既已被满足,就是山珍海味也寡淡无味,何谈是他。

    他自然顺理成章地被弃若敝屣。

    她的大哥,不过如此。

    一个平凡无奇的中年男人,受她豢养,在她身下毫无尊严地摇尾乞怜,全然没有值得她恋慕的资本。他其实根本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玩弄,去调教。所以愈是往后,她对他的欲望就愈消退。

    晦暗的想法在心中扩散,和前段时日即将失宠的恐慌融为一体,毒蛇一般钻进他的心房,搅动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思绪。

    说不清是解萦在他面前消失的第几天,君不封焦躁不安,在床上辗转反侧之际,意外摸出了几块此前藏在稻草里的碎瓷片。那是那天他砸碗时偶然飞溅到床上的碎片,具体的想法他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在混沌仓促间,他另摘了几块大瓷片悄悄藏好。

    解萦在清理房间时,有没有发现碎片数量的异常,君不封不得而知。为了防止他再度自残,解萦在那天之后收走了一切可能变成利器的日常用度。

    但现在,他的手里等同于握了一把刀。

    笑容中的悲哀一览无余。

    “你究竟想要大哥为你做什么?”

    将碎片一片又一片收在手里,对着光秃秃的墙壁,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划下一个一横,往后每过一天,他就在墙上划上一道。待到在墙上划了三个“正”,解萦依旧不见踪影。

    鬼使神差的,他手里的碎瓷片划上了束缚身体的铁链。

    空空荡荡的内心无所凭依,总要给自己一个存活的理由。

    他要逃出去,看看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她见面,歇斯底里地质问她,自己在她心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就这么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本来应该认命了,可他既然确定他爱她,他就做不到。他就是要当面质疑她,他要她亲口说出来她已经对他这个老咸菜梆子没了兴趣,这样他就可以灰溜溜地滚回囚室,了却残生,不对她做任何多余的念想。

    再者说——她一定在某个地方悄悄地观望着自己的行动,如果这一切都如她所想,他的举动,必然正中她下怀。她一直在试图验证他有不轨之心,现在可以算是人赃俱获,不容他分辨。

    这样她很快就会采取行动,惩罚也好,羞辱也罢。

    不要让他一个人,在牢里度日如年,枯坐着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