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心意
泠崖望着倾塌的山门,心中久久未能平静。挣脱假象后再去回想,幻境中身处的院落,竟是他幼时生活的「瑞雪轩」。他记事早,二三岁之时,便能记住周遭发生的事。在他并不完整的世俗记忆里,时间被分割为两部分。四岁前,那个女人还没有扔下他,他的生活尚算宁静。只是,他从未出过宫苑,每日只有康嬷嬷和几个宫人带着他,在那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玩耍。每次去给她请安,她都坐在那架贴满砗磲珠宝的妆台前,顾影自怜,很少看他。四岁之后,她抛下他走了。他被迫搬离那处,康嬷嬷不见了,唯有一个偷jian耍滑的小太监跟在他身旁。待他渐渐懂事,再细想当初,才确信康嬷嬷是死了,为她所累。他很少回忆童年,只因没有多少愉快的记忆存在,全是担惊受怕。唯一愿记住的,便是还住在「瑞雪轩」时,短暂而虚伪的安宁。那时,他唤作母亲的那个人,虽大部分时候无视于他,却也偶尔会对他露出慈爱神色,给予他少到可怜的温柔。之后的几年,在天钧老祖找到他并将他带走之前,他都活在阴郁里,唯剩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境宽慰着他。只是,他为何会在幻境中看见昭儿,还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与她成了夫妻?泠崖无法将幻境中的画面驱离,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沐昭的脸,她的温声细语、柔情蜜意、她的吻……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他的欢喜和愉悦,也如此真实。但凡幻境,所显现出的一切皆由心造,它会找出人心中最深的欲念和恐惧,化为实质假象,将人困在阵中。没有任何东西会是凭空出现的,这是所有修道之人都懂的道理。泠崖像被滔天巨浪挟裹着,难以平静下来,真实的记忆与假象交织着,像浪潮不断翻滚。他看着浪潮中那个小小的孩童渐渐长大,长成一个少女,并交付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与依赖……而他,竟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这样龌龊的心思吗?他怎么可以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今后,他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她?他呆立在原地,心中茫然失魂,忽然察觉出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竟想要转身逃离此地。一直以来,他都清楚自己在追逐什么,哪怕遭遇心魔困扰,也未曾怀疑过,坚定追逐他的「道」。他一直克己慎独,从未做过于心有愧之事,却在这一刻彻底茫然——他竟然对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徒儿,生出了悖德的男女之情?一声闷雷乍起,天上铅云翻滚,落下雨来,渐成瓢泼之势。泠崖静静站着,站了许久,任由雨水将他打湿。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竟是沐昭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把刀,扎进他的心脏,他陡然回过神来,急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去!周围又起了一层青雾,入目所及皆是被搅碎的断石残瓦,和交错虬结的藤蔓。他的心剧烈跳动着,不详的预感再次笼罩心头,像沐昭离魂那次一样。不远处渐渐现出微光,一颗浅蓝色的珠子躺在一堆碎石中,泠崖认了出来,那是沐昭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一根三人合抱之粗的树根被拦腰斩断,地上留下两道焦黑纵深的沟壑,不时有紫色的细小电光噼啪闪过。方圆数十米之内的断垣残壁被削平,空木寺的残骸几乎完全摧毁,被隔绝的天幕显露出来,雨水落下,一片惨淡狼藉。泠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这是他留在沐昭身上的剑气所为,那剑气只有在她遭遇性命威胁时才会发动,看如今这场面,三道剑气全都生效了。他拾起那颗珠子,上头还有沐昭的余温,他的胸腔像破了一个大洞,心不断下沉。他拐了个弯,便看见沐昭躺在一片残骸中,一条儿臂粗细的藤蔓自她胸口贯穿而过,殷红的鲜血将她整个人浸透。泠崖呆住了。周遭如同失了声音,耳际嗡嗡作响,像是与世界剥离,眼前的一切变得恍然不真实起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他几乎像是失魂地、凭借本能走到她的身旁。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沐昭,一颗心像是被撕裂,痛得喘不过气——怎么他才不在她身旁一会儿,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他的手都开始颤抖,轻轻将她抱起,怀中的人被牵动了伤势,痛得抽动一下,从昏迷中清醒。泠崖看见她望向自己,虚弱地朝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赶忙凑过去,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哑得不像话,轻声唤她:“昭儿。”怀中的人嘴唇开阖几下,半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她说:“师父……我好疼……”泠崖的心像被活生生劈开,痛得不断抽动。他安慰她:“别怕……昭儿……别怕……为师会救你……”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他忘了师徒避讳,用手按住她的伤口,刺穿她的藤条化作齑粉,他不断为她输送灵力,血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不多时,便将他的衣袖沾湿。泠崖慌了神,他掏出一堆丹药,撕开她的衣裳,看见她胸口被妖藤刺穿一个血rou模糊的大洞,不断有暗红的鲜血涌出,衬着她莹白的皮rou,像雪地里盛开的梅花,触目惊心。他将一堆止血丹药捏碎,胡乱敷在她的伤口上,却止不住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沐昭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血液沾满了他的双手。他紧紧按住她的胸口,感觉到她的热血不停涌出,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淌,他的灵力疯狂涌进她的身体,却像落进无底的深渊,毫无作用。哪里不对,哪里不对他只不过没看紧她,只不过让她离开自己身旁一小会儿沐昭忽然轻声问:“师父……我要死了麼?”泠崖将她搂在怀里,与她额头相抵,哑声不断重复着:“不会……不会……为师会救你……昭儿……”怀中的人想抬起手,却像是没有力气,试了几次,最终垂下去。泠崖紧紧抱住她,想起的却是在她的前世,她孤单单躺在病房的样子;他像是总与她错过,无数次,望着她受伤病重的模样,却无法为她分担半点苦痛。生离死别,命数无常,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命题。修行之人若是看不透,更遑论「道」。他想起他生命中无数次离别,最沉痛的一次,是与他的母亲。她扔下他离开那晚,曾来看过他。那时他才四岁不到,像是预感到她要走,躲在屋里不肯出去见她;他听到康嬷嬷哭着求她,而后没了声响他知道,她离开了。他透过门缝往外看,只看见院内池中枯败的荷花,和康嬷嬷跪在门口的身影。他忽然疯了一样冲出去,望着虚空大喊:“阿娘……”他远远望见她的背影,期望她会看他一眼,她却没有回头。长大后,他才后知后觉——带她离开的侍卫大约懂些微末法术,才能携着她穿破层层守卫,离开那个樊笼。只是她走了,得了自由,却不管不顾他的死活。一群人冲进「瑞雪轩」那天,曾贴身服侍过她的宫人全被押了起来,珍珠和璎珞两个大宫女当场被活活打死,康嬷嬷紧紧将他搂在怀里,捂住他的眼睛。他们被强行分开,康嬷嬷头发散乱,被拖下去时,还望着他不停喊着:“小主子小主子”师尊带走他那一晚,他迷迷糊糊回头,恍然间看见那个雪色身影,却没来得及同她道别修道之途,越往高处走,身旁越寂寥。师尊赠他佩剑,名曰「孤行」,是意在告诉他——修仙是漫漫殊途,只能一人独行。沐昭离魂那次,引梦铃将他带往她的过去,他看着沐家九小姐高热卧床,本有过犹豫和恻隐的。只是,他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个无辜的女孩死去,在她魂魄离体的一刻,用了禁术,逆天改命,将沐昭的神魂强行封印在那具rou身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已然混淆。他清楚,自那一刻起,他的道心便沾染了业障因果,注定再难无垢。只是,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是留不住她?勉力压制住的心魔在这一刻再现端倪,很多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往不断涌现,泠崖心中的凶戾愈来愈甚。沐昭忽然说话了,她喊他:“师父”泠崖望向她,望进她的眸子里,看到里头的光越来越黯淡。妖藤贯穿了她的心脉,再是什么丹药,也难以回天。她说:“师父我爱您”泠崖愣住。他心中巨浪翻滚,想起幻境中,作为他妻子的她,搂住他的脖子与他说:“珩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他不得不承认,那一瞬,他的心中是欢悦地。哪怕已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知道了那是假象,心中的喜悦也未曾消弭半分。他当时甚至想留在那个幻境里,与她长长久久厮守在一起。此刻,沐昭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生命不断流逝,在最后一刻她告诉他,她爱他。他脑中的记忆不断回放,全是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泠崖这才发觉,原来她早已在他心中,烙下如此深的印记。画面最终定格在她悄悄放走白柔那一晚,他那时生着她的气,认定她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却默认了她的行径,甚至为她保驾护航,收拾残局;他带着她走在深林里,她像只得逞的小狐狸,满脸得意,紧紧揪住他的袖子,不断抬头偷望他,眼睛灿若星子。他当时问她,为何放走白柔?她跟他讲了一个故事,她说:「谁若认为自己无罪,便可用石头砸她。」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歪理,却又无从辩驳。她是个包容豁达的人,看待事物总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知她向来懒散,却从不认为她不适合修道——修道修心,她纵是再多缺点,唯有一点可贵,她有一颗赤诚之心。她从不要求她人完美,坦然承认人性中的缺点;她不与人攀比,不受外界干扰,有着自己的步调;她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坚持着自己的道,对万事万物怀着悲悯她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泠崖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注视她了,这注视中,带了欣赏,带了好奇——他的心意,不是无来由地只是,真正的沐昭,不会如此莽撞地对他说出这句话。这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想听到的答案。而沐昭的死亡,是他害怕发生的事——他还处在幻境中。泠崖忽然放开了怀里的人,周遭的一切又起了变化,空气中依然荡起波纹,须臾之间,一切都消失了。他正站在与桃夭交手的地方,地上残留着一滩血迹,想来是对方留下的。泠崖心惊不已,这幻阵如此霸道,一而再再而三,竟几度引发他的心魔!只是,更加令他难以启齿和承认的是,他确确实实,是爱上了自己的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