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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

    李时和以为沈辞柔是说着玩,跟着她进了飞霜殿,没想到真有满满当当一桌菜。

几个绿叶菜或拌或炒,没什么特别的,几道带荤腥的倒是用心,箸头春烤得恰到好处,仙人脔的汤汁色白如牛乳,汤浴绣丸里还特地添了几片绿叶增色。毕竟天冷,没上酥酪,配的点心是水晶龙凤糕,糯米蒸得爆开,嵌在里面的蜜枣清晰可见,远远看着都觉得一股枣香扑面而来。

李时和微微一怔:“这是……”

“我做的。”沈辞柔笑吟吟的,顺手解下披风递给怡晴,“挑了几道还算简单的菜,猜着你的口味,我想应该差不多就这样,真吃着不合口,也不要怪我。”

“不会。”李时和跟着她到桌边坐下,“其实不必如此……是辛苦了。”

“以前有人说给夫君做饭洗衣是天经地义,我不爱听,嫁进别人家又不是去做侍女。但我现在给你做饭,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做点事情讨你开心。”沈辞柔伸手揭开压在碗上的盘子,“还是这个,长寿面。只不过今年是我自己做的。”

盘子一揭开,先前压在里面的热气全蒸出来,混着清淡的鸡汤香气。碗不大,面在碗底盘着,只占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汤是滤过几遍的鸡汤,特地把油撇了,显得清澈透亮。面上压着烧rou和绿叶菜,溏心的煎蛋有一半浸在汤里。

沈辞柔单手撑着下颌,含笑看着对面的郎君,眼睛里亮晶晶的:“还是去年那样,一口气吃完,不要说话。”

李时和不急着吃,看了一眼厚薄均匀的烧rou:“也是自己切的?”

“……是尚食帮忙的。”沈辞柔有点不好意思,诚实地说,“做的时候尚食没经手,就在边上看着,切的时候她看不下去了……这个太难了,我老是要切碎,不好看。”

“伤着手了吗?”李时和压根不在意好看不好看,反正都是要吃下去的,进了肚子不都一样。

“我没那么傻,只是不好看而已。”沈辞柔没想那么多,伸手越过桌子,摊开五指给他看,“喏,都好着呢。”

闺阁贵女或有爱骑马的,但在家总得做点针线,沈辞柔却不,她从来只依兴趣行事,让她坐在榻边对着针线绣上十几天就是受刑。但她会做点简单的工匠活,也会修乐器、做书签,她的手就不如那些不出门的贵女,不至于细腻得让人担心碰一碰就会擦伤。

沈辞柔的手纤细、柔软,骨节精巧,肤色白皙,指腹也没什么茧,但看得出她有力气。

李时和忽然笑笑,低头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

沈辞柔一惊,赶紧收手:“你怎么……”

“吃面。”李时和拿起筷子,挑了第一筷面。

既然开始吃长寿面了,沈辞柔也不纠缠,收回手,耐心地等着李时和把面吃完。

这碗面的量实在是少,加上配菜也就只能垫垫肚子,汤倒是多,但李时和按习惯只尝尝味道,不至于把汤全喝了。看他吃完,沈辞柔松了口气,试探着问:“好吃吗?”

调味是依他的口味推测的,猜得差不多,李时和点头:“好吃。”

“那就好。”沈辞柔也点点头,“尝尝别的吧。”

边上伺候的宫人把面碗撤下去,碗碟筷勺全换了一遍。箸头春是整只的烤鹌鹑,对半劈开,吃着不好看,李时和迟疑着,舀了一勺汤浴绣丸,低头抿了口汤。

他抬眼,恰巧对上沈辞柔期待的视线,觉得有点不对:“你不吃?”

“我吃过啦。”沈辞柔挠挠脸,“我吃的是尚食亲手做的,比我做的好吃。”

李时和先是觉得好笑,没忍住,轻笑一下,又感觉不妥:“难道要看着我吃?上些软和的点心乳酪吧。”

“都入夜了,不吃那么多。”沈辞柔摇摇头,撑着下颌,“我就想看着你吃。”

“怎么?”

“……你别问。”

沈辞柔一向心大,少有什么瞒着的事情,她这么一说,李时和反倒多了点兴趣:“嗯?”

“……那我说了?”沈辞柔看了他一眼。

“但说无妨。”

“你让我说的哦?”沈辞柔咳了一声,“其实我院子里经常窜进来野猫,我小时候就喜欢喂,觉得看猫吃东西特别舒服……”

李时和懂了,含笑摇摇头,没多说话,安静地低头开始吃东西。

他吃相好,夜里也不爱多吃,除了汤浴绣丸多喝了几勺汤,到水晶龙凤糕为止都是尝一两筷,放下筷子时外边的天才彻底暗下来。

宫人把殿里的灯都点起来,撤了桌上的菜,端着茶盏等李时和漱口,最后上了一壶酒,才齐齐地退出去。

“无忧,许个愿吧。”沈辞柔听见宫人关上殿门,像先前那样看着李时和,“这会儿没人啦。”

李时和猜到这是沈辞柔熟识的那一圈人里流传的风俗,但一时也不知道该许什么。他幼时在王府里,霍氏没提过;等后来到天后身边,天后倒不吝啬,但他生辰时也只是意思意思问问想要什么,他既说不出来,也不敢说。

如今沈辞柔这么一个问题打过来,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国泰民安”,还是框在皇帝的壳子里。

沈辞柔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带着点鼓励的意思:“没关系啦,什么都可以,反正是生辰嘛。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那就等等,要是过了今晚还想不出来……”

她自己年年都有想要的东西,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一大堆,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纠结半天,眉眼都皱起来:“要不就留到明年生辰,一起许。”

“这还能留的么?”李时和失笑,轻轻地说,“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愿望是好愿望,在宣政殿上说,底下几个老臣恐怕眼泪都能感动出来,但四下无人,在寝殿里说这样的愿望,未免太可怜了。

分明是皇帝,坐拥天下,许愿时却像是一无所有,连想要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辞柔一阵心疼,摇摇头:“不是的。”

李时和一怔:“嗯?”

“不是这样的愿望。”沈辞柔重复一遍,“是你自己的,不是‘皇帝’的。皇帝的愿望我实现不了,我只能实现无忧的,是我的夫君,是我喜欢的人。”

登基八年,李时和从没把自己和“皇帝”糅合在一起,于他而言,他始终是那个在新殿里徘徊的少年,皇帝只是他的壳子,他想从中脱出都找不到方法,日复一日地困在里面,都要忘了自己是谁。

但沈辞柔如今在他面前,明确地把这个壳子和他分割开来,她看着的是自己心里的人,爱着的是自己的夫君,她的爱意和皇座无关。

“那我只有一个愿望。”李时和眼睫轻颤,面上却含着笑,“阿柔,不要离开我。”

“……傻话。”沈辞柔更心疼,“你说让我别离开你,有没有想过,离了你,我能到哪儿去?”

眼前的女孩故意带了点娇嗔的味道,李时和知道该哄哄她,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但他莫名地难以自控,轻轻地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前几日在殿里小憩时做的。”李时和说,“我梦见我在宫里,在殿上。殿里全是雾,迷迷蒙蒙的,殿中央有个水池,池里飘满了莲花。”

沈辞柔觉得这场景挺美:“是华清宫还是大明宫?翠微宫?上阳宫?”

“……都不是。我不知道是哪儿,但我总觉着那不是我住的地方。”李时和看着沈辞柔,“然后我看见你了,是小时候的你。”

“我?”沈辞柔有点迷茫,“你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吗?”

“其实你没说你是谁,是我猜的。”李时和笑笑,“很漂亮,比现在显得小,我想应该是你。”

“那我……唔,小时候的我,和你说话了吗?”沈辞柔生出点兴趣,“说了什么?”

“你问我是谁。”李时和说,“我抱着琴,就说我是琴师。”

沈辞柔不清楚梦里到底是什么场景,被逗笑了:“你怎么老爱抢教坊的饭碗,梦里都要说自己是琴师。”

“你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转身跑了,四面的雾全漫上来,湿漉漉的,梦里都像是喘不上气。”

“……然后呢?”

“我追着你跑,终于追到了。换了个殿,殿里像是修了汤池,但看起来是冷的。”李时和说,“等我追到你,你已经长大了,比小时候更漂亮。”

沈辞柔直觉不对,不知道该怎么说,迟疑着“嗯”了一声。

“你和我吵起来了。”李时和回想着模糊的梦境,梦里沈辞柔说的话刺得他生疼,“你说我不讲道理,说我为了一己私利关着你,说我这个样子真难看啊。”

沈辞柔一惊,刚想说她不会这么说话,李时和已经接着说下去了:“然后你变成了一只狸花猫,跑得很快,我再也追不上了。”

这梦听着太难过,沈辞柔起身,到李时和身边跪坐下来,伸手环住他,脸颊贴在他肩颈处。她闻到他熏在衣领上的香气,淡得若有若无,越发让她感觉到忧思。

“我不会的。”沈辞柔轻轻地说,“我要真变成猫,肯定到你腿上撒娇打滚,让你天天捧着碗来喂我。”

作者有话要说:  无忧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阿柔会跑啊,他莫得安全感(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