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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视了这间逼仄的小屋,面上的笑渐渐敛了去。她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仿佛是有意逗他,还扮凶吓他,但她其实不知道,她扮得一点都不像。是善意是恶意他感受得很明白,大人们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情绪大多藏在眼睛里。而他觉得她眼眸里仿似蕴藉着一份柔软的小心,不过他不知道个中缘由。起先在外面时,她还能与他说说笑笑的,眼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再轻松不起来。她问了他些衣食起居的问题,又瞧着他认真地扳着指头给她数他有几个伴伴,忽然扶额叹气,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小时候有点傻呢。”这种问题可得讲清楚。他闻言侧头看她,一脸认真道:“我不傻。”他见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挠了挠头,继续解释,“我真不傻,娘亲他们教我的,我都能学会。”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倒是来了兴致:“他们都教你什么?”“娘亲教我习字,萧伴伴教我弹琴,戴先生教我明理,还说我身子太弱,给我找了个习武师父,还有……”她沉吟着端量他一番,打断道:“原来你对音律钟之谙之,是萧敬的功劳。”又小声嘀咕一句,“音乐细胞果然要从小培养啊。”他没懂她的意思,正欲问,忽见她笑盈盈俯身对他道:“饿不饿?灶房在不在这里?我给你做点吃的,嗯?我手艺特别好。”他眨巴一下眼睛,讪讪道:“有点饿。不过厨房不在这边,而且张伴伴他们说忙完了会带好吃的来。”她顿了一顿,蹲身与他平视,道:“你真的觉得这日子不苦么?”他睁着大眼睛觑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在屋内简陋的陈设上梭巡一圈,又瞧了瞧眼前干干瘦瘦的人,飒然浅笑道:“我告诉你,你将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临御四表,富有八荒。有穿不完的华服,享不尽的珍馐。天下人皆奉你为至尊,再无人敢欺你戕你。”外间的天光投射进来,映得她一双眼眸如含光春水,洌洌澄澄,如淌人心。他低头想了想,目露不解。她见状一拍脑门,道:“我忘了你还没开始正经读书,是不是没听懂意思?”他摇头道:“不是,我明白的。我只是在想,我要天下干什么?我现在只差一个爹爹。”她闻言愣了愣,眼泪忽然便涌了上来。她连忙低头揩了揩泪,又站起身背过脸去稳定了情绪,这才回身。她刻意岔开了话茬儿,同他说笑了会儿,见他似乎有些困倦,就让他去睡中觉。他的确乏了,让她暂在屋内稍坐片刻,便先自上床睡下。可待他醒来,屋内已经没了那位蓦然出现的来客。他细细回想,脑中却是一片混沌。他望了望窗外的婆娑树影,茫然又困惑。他方才好像做了个梦,一个模糊却真实的梦。然而他越去想那个梦,就越模糊。最后索性晃了晃头,不再探寻。岁月无痕,光阴荏苒,半年时光匆匆而过,成化十一年的暮春已然谢尽。自悼恭太子薨后,宫中已再无后妃生下龙嗣。成化帝朱见深感慨老将至而无子,却意外听闻怀恩与张敏说有一小皇子已潜养于内安乐堂五年。朱见深大喜过望,当即驾临西内,遣使迎接小皇子。纪氏默然望着一众宫人内侍给儿子更衣。她面上似乎沉静无波,但袖内的双手却早已攥得青筋突起。儿子收拾停当后,欢喜地跑过来拉住她,仰脸笑道:“娘亲不跟我一起去么?”纪氏深吸口气,低头笑道:“哥儿先去。”“那我让爹爹把娘亲也接去好不好?”纪氏心底恸切翻搅上来,忽而俯身抱住儿子,压抑不住地悲泣道:“哥儿先去吧。哥儿记得,穿着黄袍蓄着胡须的那个便是你父皇,他会保护你的。”怀中小人有些迷惑,黄袍好理解,那胡须是什么样子的?伴伴们都没有胡须,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一个有胡须的人。纪氏目送着儿子乘坐的小舆远去,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本是广西瑶家土官的女儿,父慈母爱,衣食无忧。可韩雍平大藤峡之乱时,她与家人失散,又作为战俘被掳了去,充入掖庭。后因她读过书通晓文字,便授了内藏女史。她哀过怨过,更思念下落未卜的亲人。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她后来心境渐渐平复,决定就这样独身一个平静过活。然而圣上的偶然临幸,却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宫闱内的争斗倾轧她看了太多,她根本不想蹚浑水,却偏偏被卷了进去。她彷徨而无力,但这几年下来,她发觉自己内心更多的其实是感恩,感恩于上苍将这个孩子赐予她。哥儿的降生让她尝到了为人母的欣喜满足。她与哥儿的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倒也安和亲睦,她真希望一辈子都这么平平稳稳的。可她不能自私,哥儿不能一直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她知道哥儿这一去,她怕是性命休矣,万贵妃定然不会放过她。但她并不后悔,既是走出这一步,她便做好了准备。用她的命来换儿子的未来,值得。朱见深翘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众人将一个孩子簇拥至阶下。那孩子穿着绯色小袍,脸颊干瘦,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一双眼眸更是湛然纯澈宛若墨色水玉。只是长披及地的胎发愈加显得他身子单薄,绯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更见苍白。阶下的孩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发现只有中间上首那个是穿着黄袍的。那个就是爹爹了吧?他稍一犹豫,随即迈腿跑上去扑到那人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爹”。朱见深一把将儿子抱到膝上,抚视良久,一时悲喜交加,感慨万端,哽咽道:“确实是朕的儿子,像朕。”坐在他膝上的小人好奇地打量他,忽然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胡子,歪着头道:“这个就是胡子么?”在场的宫人内侍皆是一惊。朱见深却没恼,反而心中酸涩,搂紧儿子,落泪不已:“皇儿受苦了,爹爹带你走。”朱见深久无子嗣,心中终日惶惶,忽然得知自己竟在五年前就有了一子,着实惊喜。眼下又见儿子这般瘦弱,愧怍顿生,当即将儿子领回了乾清宫。随后,又依儿子的意,将纪氏也接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