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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消失那年六岁,哥九岁。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周六,mama在银行,爸爸在公司,哥和妹在家里。哥淘米煮了饭,问妹想吃什么,妹说要吃番茄炒鸡蛋,哥拉开冰箱发现没鸡蛋也没番茄,换衣服准备去菜市场,妹不肯待家里等,屁颠屁颠跟着哥下楼。哥买了两个番茄和二十几个鸡蛋,想着早餐可以给妹做荷包蛋,妹买了一包土豆片和七根棒棒糖,想着下周正好一天一根。

    回家路上妹看到好多大人小孩儿围着辆面包车,好奇挤进去看,原来是玩具亏本大甩卖。妹看上了个芭比娃娃,哥一摸荷包,钱不够,没办法只能告诉妹下次给她买,妹死活不干站着不走,哥就学mama说话:“那我自己回家了。”每次mama说完这句话往前走,妹就会闷闷不乐跟上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家门口。哥以为这次也会是这样,于是他埋头往前走了几秒,并在这几秒内思考好了回去怎么哄妹:先给她做番茄炒鸡蛋,然后陪她看最喜欢的《樱桃小丸子》,晚上给她讲睡前故事,明天带她去商场,用他的压岁钱买最漂亮的芭比娃娃。

    但他回头没看到妹。

    不管是幼儿园演出还是小学活动,哥总是能第一个找到妹,但这次他怎么也看不到妹——他把meimei弄丢了。哥提的菜一下子全砸地上了,他哭着到处问大人们有没有看到自己的meimei,六岁,到他肩膀,双马尾,右眼角有一颗泪痣,穿白色裙子粉色鞋子。可是她太小了,人太多了,世界太嘈杂了。哥自己也才不过九岁小孩儿,慌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找警察找爸爸mama,从警察局回来后大家都沉默得出奇,没人做饭,没人吃饭。第二天爸妈郑重其事地告诉哥,妹很有可能被人贩子抱走了。

    就在他没看到的那几秒。

    寻人启事贴遍大街小巷,妹还是杳无音讯,爸妈缓不过来,但班还得上日子还得过,哥崩溃到想去死,又想万一哪天妹回来了呢,妹回来找不到他怎么办?妹不在的第一年整个家每天死气沉沉,第二年爸妈觉得大人坚强起来了孩子才能走出阴影,第三年大家似乎都回归正轨,妹的房间被锁了起来。爸妈说这不全是他的错,人贩子太坏了都该下地狱。哥还是觉得都怪自己当时要做那种蠢事,那天后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梦里妹一直哭着问他那时候为什么不牵住她的手带她回家,为什么要不回头。于是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后半夜只知道哭。

    看到芭比娃娃,想到妹最喜欢金头发的,看到冰淇淋,想到妹最喜欢草莓味的,看到卡通气球,想到妹最喜欢懒羊羊的……哥随时都忍不住去想,想妹要是还在自己身边会怎么样,想妹现在在哪里,想妹现在多高多重生活怎么样,想妹有没有在回家路上。

    去学校要上天桥过马路,上边要么是手机贴膜的要么是乞丐,大人、小孩儿、健康的、残疾的,可惜都没有妹,幸好都没有妹。哥又想,这些乞丐又是谁的孩子呢?哥去找大人帮忙,他们也皱眉头叹气。后来哥就不走那条路了,从地下商场绕过去,不看那一排玩具店,只埋头看自己鞋尖。再后来哥没去上大学,边四处打工边找妹,拖着蛇皮口袋坐上车斗,哥又想,妹会不会在这个地方呢?于是大家都呼呼大睡时他始终强撑着眼皮,期望妹出现,又怕妹再一次几秒内被人抢走。

    日子得过,家里也没放弃找妹,和当地宝贝回家计划的志愿者保持着长期联系。感谢爱心人士和互联网,妹在十八岁那年找到了家,相认场景被摄像机咔咔嚓嚓记录,警方顺藤摸瓜一鼓作气将人贩子团伙抓捕,一切似乎都走向圆满,只是妹没掉几滴眼泪。

    当年妹确实是要迈出步子跟哥哥回家,可突然被手帕覆上口鼻,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方,只知道自己和好几个孩子一起被关在笼子里,铁笼很冰,屋子很黑。第一秒,以为是哥哥的恶作剧,第二秒,坚信哥哥会马上带自己回家,第三秒,疑惑为什么哥哥还不出现,第四秒,肚子好饿好想吃哥哥做的鸡蛋炒番茄。第五秒第六秒第七秒第八秒……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几个孩子抱成一团哇哇大哭,笼子外的男人说都怪你们家长太粗心,再哭就打断手脚扔街上乞讨。

    妹运气算好的,几经辗转多个家庭,最后被山里一户缺女孩子的有钱人家买走。说好听点是meimei,说难听点是童养媳,到了年纪就给病秧子儿子冲喜,至于如果他死了,村长说要配阴婚,索幸那家人果断回绝说违法的事儿别那么张扬。买家也知道是不合法的勾当,大概是为减轻罪恶感,吃穿住用没亏待妹且供人读书,当然,仍不准妹跑。妹很聪明,具体的家庭住址和爸爸mama的电话号码全记得清清楚楚,妹很胆小,知道逃跑失败的话会很可怕,只能偷偷对星星许愿。妹很想家,妹很想哥。

    那时候爸妈工作忙,哥又要照顾自己又要带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妹是哥的烦人精、小跟班、小公主,和哥一起时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去楼下买根糖都要咬半天手指甲。妹花了好几天才记住新“家人”的名字,半夜窝在被子里想会不会自己已经被原本的家人忘记了,想着想着又摇头,告诉自己哥哥肯定会找过来的,鼻涕眼泪都揩被子上,就这么睡着了。

    渐渐地妹也有了新生活,那家人对她的管教没那么严了,所有精力都放在奄奄一息的儿子身上。妹偷偷向学校里的朋友求救,脱口而出的是哥哥的名字,她发现自己已经背不出故乡和爸妈的电话号码了。妹是没有手机的,朋友帮忙把妹的信息发在互联网上,说有消息的话会告诉她。

    寻亲似乎石沉大海。妹做噩梦,看到哥哥走在过去那条街上,在手机上匆匆瞥了自己几眼,然后滑动指尖把她留在屏幕里,像当年一样没回头。哥的背影是一团雾,一团黑色的,越飘越远最后再也看不见的雾。妹又开始咬手指甲撕嘴皮,嘴唇一圈辣得发疼全是血,指甲尖啃没了就恶狠狠摩甲床。

    或许老天有眼,朋友那边终于来了消息,妹一听到哥的名字,立刻百分百确定了自己就是寻亲启事里的小女孩,病秧子的爸妈在一场泥石流中走得比他还早,他依旧卧病在床,虚弱地跟妹说回家吧,回她原本的家。回忆模糊不清,执念被时间磨得稀碎,期待被失望碾成恨意,妹只记得那天哥哥站得好像有十万八千里远,只记得人贩子说都怪你们的家长太粗心。她钻了牛角尖,踏上了回家认亲的火车。

    她要回去,不为团聚,只为弑兄。

    如果不是哥哥丢下自己,坏人就不会得逞。

    十二年的等待太长,长到她踩不中那个黏人小女孩的影子,长到她无法理解温暖却迟来的拥抱,长到亲情在血管里也会淡薄,长到她挤不出也许该流的泪。

    哥跟妹聊天,妹说哦,哥带妹买芭比娃娃,妹说自己早就不喜欢这种东西了,哥给妹买新裙子,妹搬出《活着》里的一句话——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哥成年打工后就搬出去住了,妹住在哥的小房子里,也有自己的房间,但哥每晚都会像个怨鬼一样求妹来跟他一起睡,不然就在妹的房间地上躺着,侧卧不睡看她一整夜,妹受不了那种凝视,为了睡觉暂且妥协,他实在是怕,只有在确定身体能触碰到妹时才会闭眼。

    妹不再是哥的小跟屁虫,哥却不敢再让妹离开视线哪怕一秒。看哥鞍前马后妹觉得烦躁,说你要是真后悔就跪下磕头吧,到我喊停为止,哥扑通下跪,咚咚咚一个接一个磕,额头肿得发疼,念叨着什么对不起啊后悔啊想你啊,妹越听越难受,叫他别装了快滚。

    妹觉得自己是恨哥的,只是还找不到机会杀他。

    妹还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爸爸”“mama”“哥哥”,都成了说不上陌生又算不上亲密的词汇,好不容易办完手续去了新的学校,大家都在谈论自己的事迹,凑上来问东问西,她明明不想再去回想,可所有人都在不停地问问问问问。妹发疯一样地掀翻课桌把同学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被请家长来的是哥,妹看他搓着手给对面家长赔笑道歉,像只聒噪的苍蝇。回家路上谁也没说话,妹想挣开哥的手,但根本比不上哥常年做工那股力气,只能任他牵着,到了家妹就一头钻进房间,过了会儿哥来敲门,妹问干嘛想看我笑话吗,哥只问妹晚饭想吃什么菜。

    妹的十九岁生日也是在那个小房子里过的,老套的蛋糕蜡烛生日歌,她许愿哥哥马上死——也知道许愿没用,不然自己不会这么多年才回家。哥不要脸地蹭妹的蛋糕偷偷许愿,许愿不要再和妹分开。半夜妹小心翼翼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刀,骑在哥身上摸心跳,哥闭着眼但其实根本没睡,被妹摸来摸去居然可耻地硬了,给妹顶了个激灵,下意识哐哐两巴掌。哥不装了,睁开眼借着窗外大楼的霓虹灯,他看清妹的眼泪。最后刀被扔在地板上,妹掐着哥的脖子被做得失神。

    哥想自己大概是疯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十三年前隔得太远弄丢了妹,所以现在要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近到两具身体交合的负距离,要十指相扣,要肌肤相亲,要交换唾液,要剖开肚子献上真心。

    上次这么亲密是什么时候呢?妹想起小时候骑大马,别家小孩都是坐在爸爸背上,那是成年人的背,宽厚且坐得平稳,自己则是骑在哥哥背上当小霸王,催他手脚并用往前爬。妹爱乱动,哥爬太快她就会摔下来,于是又都是哥哥的错,哥把人抱在怀里呼呼不痛不痛,妹抹着眼泪说要跟哥哥绝交十秒钟。哥哥又犯错了,严重到她决定要永远绝交的错——但只要哥哥还在呼吸就没法忍住不跟他说话嘛,杀意的来源竟是如此。

    妹说我永远不会爱你,哥说好。

    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哥也说好。

    妹说我要你永远赎罪,哥还说好。

    妹说你是复读机吗,哥说我是你的哥哥啊。

    妹改主意。先不杀哥哥了,等他变成老头子,再当着他的面拔氧气管,叫他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