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界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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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切早有预兆,但是在事情发生以前,人们总是缺乏关注和远见。 差不多所有人都听说过反政府军正在边区发展壮大,听说过军工复合体正在加快马力生产,甚至心血来潮抢过其中一批,可是这些离生活都太遥远。垃圾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战略目标,高精度炮打来都嫌浪费。 所以当一切化为火海,年少的Alpha才会觉得那么不真实。 点燃火的是阿萨德。他真的足够冷静也足够警觉,在得到联邦特遣队降临消息的第一刻就清理了所有电子设备。其实那时候他甚至不能确定特遣队的目标,只是出于一种直觉。 特遣队很少来垃圾星,因为几乎没人值得他们大动干戈地赶来这里追捕,但是在过去他们并不陌生。阿萨德仓促地带走需要带走的一切,然后烧毁存储器。一切快到来不及悲伤,这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只是在汽油将要泼洒到那艘未完工的船上时紧抓阿萨德的手。于是青年忽然停住了脚步。 “……如果你想,这个没必要烧。”? 他说。 “不。” 伊莱娅说,这年少的孩子抬起那双金环璀璨的眼睛,于是竟忽然又一次显得天真、痛苦又冷漠。 “烧掉吧,爸爸。” 它不是他们的了,玫瑰也不是他们的了。脱离了土壤的花朵最终会枯萎,她要看这一切焚烧殆尽以做祭奠,这样就永远没人再能登上本该属于他们的船,看到阿萨德留给她的玫瑰。 火焰倒映在黑色的眼睛里,guntang的烈焰。伊莱娅伸手触碰这残酷到冷漠的火焰,感到指尖烫伤又飞快痊愈。快得像日光蒸干晨露。而年轻的Alpha记住了那个温度。她深深记住那种疼痛,就像记住了利刃怎样划过皮肤。 第一次非法跃迁之后花园中残存的摄像头捕捉了最后的影像。在流亡者离开两小时后特遣队从天而降。在混乱破碎的黑夜光束切开被烧焦的大门如同穿透一张纸,天空中无人机蜂群一般盘旋。那天是夏季的雨夜,联邦的特遣队降临时机械的播报声冷酷如钢铁。他们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他们和过去一样晚来一步。 但他们还是说了,要将全部追捕宣告给所有人。阿萨德的虚拟影像高悬在天空之中,雨丝穿过闪烁的光影,让那张虚构出的冷淡面容被电光的乱流短暂撕裂。 “联邦特遣:立刻放下武器,放弃抵抗——放下武器,放弃抵抗——” 其实这一点不陌生。她只是一时遗忘了自己还作为猎物的岁月。非法跃迁点永远充满偷渡犯,一道薄墙外有人梦想着美好生活有人才从血腥中逃离,有人正因为跃迁病呕吐。 而伊莱娅在黑暗中拥抱着阿萨德。床铺狭窄,他们要挤在一起。追捕他们并不容易。地下跃迁点像星海中的兔子洞,只有非人的异类才可以承受频繁跃迁的负荷,可是无论他们最终抵达哪颗可供落脚的行星,特遣队都如影随形。 ……比十年前更快。 广阔的星海因此与天罗地网无异。 他们来到从未来过的星球,然后又仓促离去。在人烟稀少或更荒凉的D类区反而遭到更快的追击,所以他们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向联邦的心脏。那些靠近联邦腹地的城市有她从未见过的风景,夕阳恢弘,笼罩在城市的尘埃之中,然后冰冷的夜幕铁穹一般降落。 在这些日子阿萨德反而睡得很少。偶尔伊莱娅醒来,还能看见青年淡漠的眉眼被微弱的光线映亮。他察觉到她醒了,低下头用手指抚过她的发丝。 “继续睡吧,伊莱娅。” “爸爸。” 年轻的Alpha仰起脸看那张被微弱光线浸没的面容,忽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他们会追上我们吗?” “我不知道。” 阿萨德说。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从特遣队截获的智脑放在旁边。不知道为什么伊莱娅忽然感到他离她那么遥远,这真的与距离无关。哪怕她正紧抱着他,她也随时可能失去阿萨德。 所以Alpha问了另一个问题。 “爸爸。” 她撑起身,贴近他吻他的嘴唇,要将他唇上的热度吞入心底。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 跨过五年的光阴这个长大了的孩子还是问一样的问题,却不再要他的回答。在阿萨德开口以前,伊莱娅吻住了他的嘴唇读那不曾出口的答案,看他垂下眼帘深深注视她。 灯影昏黄,踩着新雪在暮色中回家的青年和孩子的确曾经做出过这样的承诺。愚蠢得就像不该真实存在的童话。 纤长的浅黑色睫羽如裁剪的羽翼,笼罩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阿萨德的手臂收紧,在接吻的间隙她听见他略微急促的呼吸。那是沉默中的用力拥抱,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深深拥有彼此,存在在这个寂寥又阔大的世界。 “他们能定位我。” 在那个吻结束时阿萨德说,“我体内有芯片,而联邦新投放了很多卫星。智脑以30秒每次的频率更新坐标,所以他们才能那么快地找到我们。” 青年浅灰色的虹膜如同冬季玻璃窗上的晨雾,雾气下的心绪难以读懂,不知道隐藏着的是厌倦还是其他。阿萨德不再感到愤怒,也许是因为他的一生都在逃离囚笼。 其实阿萨德要的一直非常简单。 伊莱娅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黄昏,她决定要长大的那个晚上。也许曾经有那么些许时刻,她在寂静的房间聆听阿萨德沉睡中平缓的呼吸,对于被世界抛弃的愤怒便真的淡化。孩子的目光静谧又虔诚,灯影昏沉,细雪簌簌,他们偏安一隅,所以她竟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成为大人。 在等待玫瑰开放的时候人总是如此健忘。在这一刻世界柔软,所以她顺理成章地遗忘了它随时可以对他们加以践踏。 在那个仓促的夜晚她为自己注射了抑制剂。第一次发情期悄无声息地降临,她将头埋在阿萨德颈间。在抑制剂下发情期其实不怎么痛苦,化学药剂带来一种恍惚的轻飘,对着空洞向大脑谎称已经心满意足。 原来是这样。 那就是阿萨德每一次眼中看到的世界。空洞的、荒芜的、永不满足的世界。 “mama。” 这受难的孩子低声说,握着青年修长的手指,在呼吸声中听着自己被催化着搏动的心跳。她太会讨要怜爱,“……我想要你的翅膀。” 于是阿萨德就真的张开了翅膀。他的心跳比Alpha的更快,拥抱竟也可以如此苦痛。伊莱娅的嘴唇碰到阿萨德的下颌,忽然被异样的湿润俘获。她不自觉地用舌尖碰了碰,尝到微弱的咸涩。 心脏为此一阵挛缩。 Alpha纤细的手指抚过阿萨德的脸颊,然后是眼下。指腹湿润,让她有一瞬间迟疑。然后她才敢最终确信那是泪水。在所有的记忆中,阿萨德从未流泪。 “mama,” 伊莱娅说,几乎是恍惚的,“……为什么要哭?” 那是阿萨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泪。他并未解释原因,在这场狼狈无比的挣扎之中阿萨德与她一起随波逐流,却又为她的漂流而痛苦。原来爱和痛苦一样可以缄默无声,要用黑暗里的泪水与用力拥抱的手臂来述说。 伊莱娅抚过他还湿润的睫毛,凝视着浅灰色的虹膜。黑暗中那里倒映她模糊的轮廓。在这群星的腹地,流亡者要死死相拥。 流亡者没时间花几天来度过发情期。在联邦B区腹地星球的城市中巨型财团大量的信号屏蔽器会干扰芯片,所以他们在那里能有片刻容身。但这并不代表安全。街上的人流行色匆匆。在信号屏蔽器覆盖的区域联邦总有新办法,他们无法预料在推开哪一家店门时静脉识别系统会悄无声息地发出报警讯号。老板还是面带微笑,告诉阿萨德楼上有房间。他们曾经差一点轻信,直到十分钟以后特遣队从天而降。 有着黑色眼睛的Alpha抬起头,看见雨夜中巨大的全息影像在高楼之间栩栩如生。 这美丽的、人造的完美产物嘴唇轻动,向空中飞驰而过的车辆弯下腰,源于机械的女声有礼亲切。 “如果您厌倦了一成不变,诺娅科技公司为您提供全新生活答案,伊娃3代仿生技术,源于人类,走向人类。” 五秒后这美丽的幻影在雨幕中消失,光影织成的脚印踩过步行者的头顶。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穿过雾霭和雨丝笼罩的夜空,而在世界之底的人流与天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