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亡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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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的眼睛是灰色的。” 你在六岁那一年第一次知道你和阿萨德的不同。 六岁是像你这样孩子的重要时刻,属于动物的那一部分基因在体内汹涌奔流,初现端倪。那天早上起床你发现手臂上浮现出晶莹而坚硬的鳞片,如同黑曜石镶嵌上身体。 你一直很喜欢黑色,那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因为这种颜色失声惊叫。你惊慌失措地冲进阿萨德的卧室,把他吵醒给他展示你得病的手臂,看着青年不耐地眯起眼睛。 “因为你不是我的孩子。” 阿萨德说。 “不,” 你说,“爸爸,我是你的孩子,也只能是你的孩子。” 连这种否认也显得那么孩子气。你只是不肯承认现实,阿萨德无数次告诉过你他的刀刃怎么抽出你父母的胸口,你知道,只是不肯承认。或者说那个年纪时你还不明白“客观”这个词的奥秘,固执地认为这坚不可摧的基因会随你的意志转移。 你是阿萨德的孩子,你的血应该和他一样。你应该从背后生出黑如夜空的巨大羽翼,而不是在手臂上遍生鳞甲。 那时候你还不能熟练地掌控自己的基因,你讨厌那样的自己,在无法收回鳞片的那些时候你怨恨地将自己躲藏起来,在无人的角落一片片从手臂上拔掉深埋在血rou中的鳞片。 你从没告诉过阿萨德这个。他会觉得你犯傻的。 在那些拔掉鳞片的夜晚你爬进阿萨德的被窝,在温暖的被子和体温中紧紧抱住他的腰。他要求你自己睡,可是这些都随着鳞片的生长破产了。你一定要紧紧抱着他的腰,汲取他的体温如同汲取烈酒,好像这样就能让你更像他。 阿萨德总是显得非常倦怠。 你不明白这种疲惫从何而来,在你抚过他赤裸脊背的时候他一声不吭,他的眼帘半垂下去,睫羽的缝隙间露出玻璃般的浅灰色虹膜。 “爸爸。” 你祈求说。 “我睡不着,给我摸摸你的翅膀吧。” 阿萨德听见了,因为他伸手把你抱在他怀中。他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既是爸爸也是mama。他侧过身,让巨大的羽翼从背后生长张开,弯曲过来包裹着他怀里的你。 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收养你。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养育一个孩子,一个像你一样的孩子对他来说非常不同寻常。 你捧着他的脸,去亲他的嘴唇。阿萨德垂下眼看着你,有点厌烦地抬手挡在你们之间。 阿萨德大概也并不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父亲。他只是养育了你,允许你那么称呼他。那柄流着血的刀刃曾经反复尝试对准你,可是失败了。他的手中给不了你死亡,那么你要他必须给你拥抱。 他也并不避讳往事。你问他,爸爸,如果你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的爸爸mama在哪呢? “他们被我杀了。” 阿萨德甚至没有匀出一个目光。他像过去一样告诉你你的父母曾经做过什么,又是怎样被他杀死,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就像他放任你去恨他,可你没有。 小小的孩子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你看他的目光就像他还在讲一个童话。阿萨德从来没有给你讲过故事,你就把这当做是他的睡前童话。血色的、美丽的童话。在这故事中死掉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你遇到阿萨德的故事,是你遇到mama的故事。 他从鲜血中将你抱起来,从此你只做他的孩子。 他的怀抱是这个世上你唯一的庇护所。无论你穿越过多少瑰丽而孤寂的星系,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的。 你们是这片星空中孤独的遗族。 你并不是个乖巧的孩子。更早一些的时候,那些阿萨德刚刚收养你的时候他试着给你喂饭,但是你不肯吃。在漫长的流浪与逃亡中食物也是珍宝,你却对它们弃如敝履。阿萨德抱着你,他也还很年轻,面容充其量也只能说是青年。冰冷的、充满倦怠的英俊青年。他被你无止境的哭闹弄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审视这个大哭的婴儿。你拒绝吃饭,让他怀疑你会饿死,可是他弄不到rou。 ——哪怕后来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令人恐惧的代称,最初抱着孩子流亡的青年确实曾经这样窘迫。 他没有rou,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只能用手指试图强行将饭粒塞到你的喉咙中。你呛咳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哭,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在这哭闹中你新生的乳牙咬破了他的手指,然后青年忽然发现这个哭闹的婴儿安静了下来。 从他的手指上传来了吮吸的力量。幼小的孩子含住他的手指吮吸流出的鲜血,在他怀抱里紧闭着眼睛。她的睫毛和头发和他一样黑如永夜,含着他的手指就像含着母亲的rutou,吮吸他的血液就像吮吸乳汁。这给青年制造了一种幻觉,就是他怀里的这孩子有朝一日会吞噬他。 连骨带rou,咯咯作响。 奇怪的是,他竟然为这想象产生了一种放纵的快意。 手指上传来了一点清晰的痛感,她在咬他,这饥饿的孩子饿了肚子,就要以自己的临时mama作为食物。可是一点鲜血太少了,她饥饿的苦痛和手指上的痛在这吸吮中链接起来,把她和青年链接成一个整体。于是阿萨德抽出了自己的手指,在刀刃上划开更大的伤口,在她哭起来前又一次塞进她嘴里。孩子含住他的手指,睁开眼睛看着他。 黑色的瞳孔外缘镶着灿金色的边,这双冷血动物的眼睛紧紧捕捉着他,神态却像天真的孩子。 她是他用鲜血养大的孩子。阿萨德想,这孩子是属于他的。 而你当然对这往事一无所知。作为一个孩子你已经展现出了过度的聪明,可是连你也无法完整地记住这段在阿萨德怀里流亡的岁月。在破碎的记忆中你隐约记得玫瑰色的星空,看见青年苍白的手掌握住地上白色的流沙。那是因为疼痛,你伏在他的胸口,咬破了那里的肌肤。 在你生命最遥远的记忆中,你们很少停下来。你们没有固定的居所,甚至很少进入城市。在还是很小的孩子时你已经走过了无数条星球与星球之间的黑色通道,和犯罪者、强盗、难民以及这群星中的一切一切被放逐者拥挤在破旧的飞船上。 阿萨德用斗篷裹着你,他不允许你随便探出头看这个世界。 他的手臂和气味构成了你对这世界的全部认知。世界就是mama的怀抱,你最开始管他叫mama,后来管他叫爸爸。他可能都不喜欢,但是厌烦了你的纠缠,所以在你换成第二个的时候终于容忍你的呼唤。而你,你叫他爸爸,在心里更多地叫他mama,这都并不重要,因为反正对象只有一个。 偶尔跃迁点距离上一个降落地非常遥远,阿萨德会选择孤身带着你穿过那些充满死亡的荒漠。在无人的旷野你躲在阿萨德的羽翼之下,夜空一样黑暗的翅膀笼罩着你,这心跳和体温的包裹是你脱离母体以后的第二个zigong。而他自己则靠在随便什么石头上。他很强大,你的mama很强大。 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流浪。 但你从未感到你在流浪。你的家就在mama的怀抱之中,你从未离家。你定居在这狭小而广阔的世界,觉得这真的已经足够。 你的话很多,也许是为了填补阿萨德的寡言。爸爸的话太少了,所以你为他说,你替他说,要用自己的纠缠弥合另一半的沉默。在有其他人类时阿萨德将你藏匿起来,所以在无人的旷野这所有被禁锢的语言脱口而出,像洪水冲毁堤坝。你把手贴在青年的脸颊上,像所有顽皮的孩子那样在他睡着时固执地想拨开他的眼皮。 “爸爸。” 你说,对上青年略有不耐的目光。阿萨德的脾气并不温柔,可是也不会推开你。他对准其他人的枪支与刀刃从不会对准你,你亲眼见过他的残酷,不以为忤反以为荣,因为你更可以骄傲地坚信你在阿萨德荒芜的心海之中独一无二。 “你的眼睛很漂亮。” 你真的那么觉得。浅灰色的虹膜像玻璃窗上凝结的晨雾,纤长的睫毛遮掩着它,让你着迷地伸手去碰。那双眼睛有不属于阿萨德的柔软,连倦怠的意味都在这湿润的颜色中温和。 “别碰。” 阿萨德又一次拒绝了你,而你不以为意。你还是捧着他的脸,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上面。来自冷血生物的基因支配了你,你一如既往地贪恋着温暖,阿萨德的体温流到你的血液中,你的体温也就随之升高。 你企图靠这个让你变得更像阿萨德。 “爸爸,我想摸你的翅膀。” 你悄悄贴在他耳边说。这是个秘密,阿萨德一直这么告诉你。他不许你在其他人面前提到翅膀,他杀死那些见到他展开翅膀的人。所以哪怕在这只有群星与旷野的深夜你还是悄悄地讲这个秘密,只有你和阿萨德知道的秘密。在靠近背脊的地方羽毛由深黑过渡为淡灰,你用手指摸那些柔软的羽毛,蹭着阿萨德的下巴,像什么小动物。 “爸爸,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出翅膀?” 你问。 在荒凉的寒夜里青年垂眼注视你,从他发丝柔软的缝隙中你看见璀璨的玫瑰色星云。他胸膛中类似轻嗤的笑声传到你的身体,你还没有听到,身体却已然察觉。 “你想要翅膀吗?” 他问你。 你当然点头。不是因为翅膀那么美,而是因为拥有它的是mama。你怀着虔诚的爱与渴望小心翼翼地触碰它,那是一个孩子世界中能包藏的全部guntang心怀,你想变得和阿萨德一样。你已经有了黑色的眼睛和头发,现在你想拥有一双翅膀。 阿萨德又一次笑了。 你的父亲很少笑,尽管你觉得他笑起来非常好看。在那张倦怠到近于淡漠的面容上很少出现真心的笑意,也许这一刻已经足够接近。 “等我死掉以后,” 他说,“它就归你了。” 这确实是有意为之的恶意玩笑,可他没有想到这句话让怀抱里的孩子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不对不对不对,她在他怀中又哭又喊地撒泼耍赖,没有mama的翅膀就不是翅膀了。她在眼泪里又不自觉抽噎着叫他mama,让阿萨德觉得奇怪。这孩子心里一直觉得他是mama。 只有孩子的爱是guntang的。傻得不像话,直白地勇往直前又热烈得无所畏惧。她已经将小小的心脏整个展露,他只是轻轻一碰,支撑这孩子整个世界的梁柱就要动摇。 他这么嘲弄着,却终究感到了热量和柔软。所以他还是把你抱紧了一点,放任这过于灼热的感情化作洪流自作主张将他淹没。你隔着焚烧头脑的泪水抽抽嗒嗒地注视他朦胧的脸,看你的mama故意放任你哭。青年用手指抵住你的额头,听你趴在他耳边哭着喊mamamamamama。是爸爸也是mama,眼前的人,这个温暖的身躯就是你的整个世界了。 “我不要翅膀了。” 你哭着说,用手捂住青年的嘴唇,“我要mama。我要mama啊。” 而阿萨德终于不再说那些让你害怕又伤心的话。整个漫长的寒夜你都蜷缩在他温暖的羽翼之下,在这最美最好的庇护里抱着他的脖颈讲述你全部的依恋。你的父亲是干涸静默的湖泊,无论你有多少爱漫过堤坝汹涌而来都能承下。 在那一天的黎明降临时,你们又踏上了旅程。永不停歇的旅程,不知终点的旅程。 从一条飞船到另一条,从一颗星星到另一颗。在你稍微长大一些以后你学会在青年的遮蔽之下透过舷窗望着外面孤寂璀璨的星河,按照他的指点用手指悄悄勾勒出你们流浪的轨迹。这条路是那么长,从帝国的腹部延伸向它的边缘,只有最后的一段路能被rou眼看见。你回望那片玫瑰色的星海,遥望那些遥远的、闪烁的星星,你们曾经在那上面度过孤独相拥的夜晚。 在你最初的生命中所有的一切,从漂流的星星和身边的旅人都是过客,mama杀死的,mama交谈的人都是过客。在这世界上只有你和阿萨德是彼此的永恒,是流丽变换的回忆中唯一恒久的风景,就像永远相伴的恒星和行星。 也许从这一刻起你的命运已经注定,无法做一株定居的植物,就要做漂泊的流浪者,做迁移的星云。你要奔向那个名为阿萨德的终点,在他的怀抱里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