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七月梦
06.七月梦
童乐川近来总是断断续续地梦到近十来年的事情。 梦里她走过很长的路,从那冰冷的,令人厌恶的童年开始…… 童牧姚身边来往着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总是嬉笑着来,怒嘲地去。 破碎的瓷碗,数不清的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和女人的泣鸣声,是那时童乐川生命里的常客。 童牧姚经常问她,自己究竟哪里不好?她总是回答不上来。 于是因为她的默不作声,她便消失个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或者直接把她扔到别人家里,再不管她。 让她总是一个人呆在阴影里,无助又疲惫。 童牧姚很奇怪,似乎好了伤疤忘了疼。童乐川时常看见她前一秒还哭着,后一秒就笑盈盈。 她换过无数个同性伴侣,每一次带回家给童乐川认识,都要强迫她叫那些女人“爸爸”。她不明白,不说话,便遭童牧姚冷眼。 后来,为了讨童牧姚欢心,她真的叫那些女人“爸爸”,可久而久之的,她甚至忘了“爸爸”究竟是何意。 “你没有爸爸吗?” 这是幼儿园同学在听了她的询问后反问的话。 她无措地摇摇头。 “爸爸是什么?” “爸爸就是mama的丈夫,生你养你的父亲呀?” 她不懂。 “那……丈夫是什么?” “丈夫……就是老公,嗯……就是mama的伴侣,你是你的爸爸和mama爱情的结晶呀!” 她听得云里雾里,可她觉得那个女孩子懂得好多,眼里总是透着钦佩。 “我不懂……我…我有好多爸爸。” 她捂着脑袋,觉得头很重。 “啊?怎么可能啊,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爸爸和一个mama的。爸爸是男人,mama是女人。你以后也会成为mama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可是我的爸爸们都是女人……” 女孩子看她的眼光很诧异,“怎么可能呀?而且你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个爸爸?” “我不知道……” “我们都是唯一的爸爸和mama一起创造的呀!” “我不明白……” 她稀里糊涂的,一直不明白所谓的“唯一”是什么?家庭是什么,父母亲又是什么,她觉得自己是异类。 后来幼儿园里都传她有好多爸爸,爸爸们还都是女人。 那时她看同学们父母,总是好奇多过羡艳,而那些阿姨叔叔在听他们孩子讲述她的情况后,脸上也总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恍然大悟后的嫌弃……与鄙夷…… 七岁那年,在她已经彻底搞不明白父亲为何时,童牧姚却带她见到了真正的“父亲”。 她说,叫爸爸。 她愣愣地站在她身后,偷偷看着站在树下的李晋昭。 她没叫。 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也是爸爸。 明明前不久她还见过他,漫天大雪里,她在车站跟童牧姚走失了,是这个人帮她的。 这个人明明就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怪叔叔而已,怎么……也能成为爸爸。 可是童牧姚似乎根本不打算好好跟她解释,她直接拖着她和行李一起住进了他的家。 她说他们结婚了。 她说她要幸福了。 她把她抱进怀里。 童乐川记得她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那嘴角扬得很高,弯成月牙一样,可她怎么看,怎么觉得难过。 那是她见过的最难看又僵硬的笑容,就像是用凛冬薄脆的枯枝拼接而成的笑,毫无生气。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三年便走到了尽头,这之中的因由童乐川那时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所谓的“家”,并不像家,似乎只是彼此有默契的一种配合而已。 三年间,那个她须得唤作“爸爸”的男人,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童乐川很少见到他,也由此不怎么有机会和他说话,她觉得他们更像陌路人。 2015年她被童牧姚送到了舅舅家。 2016年她又被童牧姚送到了她的闺蜜家里。 2017年她决定住校。 这一年,她刚升初一。正值青春期的她,有了自己的思维,骨子里生出了一些反逆,她开始讨厌对童牧姚的唯唯诺诺,更讨厌童牧姚对她的随意支配。 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垃圾。 童牧姚并没有反对住校,之后,她们母女俩几乎三四个月不会联系一次。 日子是这么推进下去的,可有什么分崩离析的种子已经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她搞不清自己,更搞不清童牧姚和……李晋昭。 生物老师说,他们每个人生命的最初都是一颗受精卵,他们都是父母创造的,是父亲用yinjing插进母亲的yindao,抽插交配而创造的。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始终无法接受。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那么难以接受。 其实她知道自己没有傻得无知得那么纯粹。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垃圾桶里捡的,她也知道两个女人不能生出孩子。她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才行…… 可为什么听见老师从科学的角度来进行详细讲解时会那么难以接受? 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相信…… 她一直都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直到她翻出许多年前的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上面清晰可见的无限接近于100%的亲子概率浇灭了她心头仅剩一点的希望之火。 仿佛又回到了一二年的那场大雪中,厚重的积雪累在她瘦小的身体上。 发端,眉眼,肩头,膝盖…… 她麻木不已,动弹不得。 只是这一次,不管她如何蜷曲身体等待,不管如何哭泣低语,也再也不会有人找到她,怜悯她。 更不会有一点微弱的光芒……温暖她。 …… 三年又三年,她也有些记不清这许多年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 梦里走马灯似的观景,她不是梦中人,只是个看客。 对于李晋昭的感情,她回忆着何时诞生的,也许真的在好早之前,也许就在二零年的夏天。 要问她喜欢李晋昭什么?样貌?品行?身材? 她觉得都不是。 她也回答不上来。 她只知道自己的视线总会被他吸引,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都格外在意。 但她觉得他们隔得很远,身体上的距离,心理上的距离都好远好远…… 他们之间像有一篇平静无澜的海洋,她望不到他,却总能看到手中的那根指引他所在方向的红线。 于是,她只要一步步前进,就会逐渐地逐渐地……被腥咸的海水淹没窒息。 永远永远沉入暗无天日的海底…… * 童乐川慢慢睁开眼睛。 灿烈的阳光透过冷色的窗帘照射而进,她身体渗着冷意。 她看见屋子被涂上了一层冰凉的刺眼的蓝色,像梦里的大海。 潮热的夏风总不会迟到,徐徐呼呼地卷动窗帘,吹向房间的每个角落,拂动墙壁上的挂历。 六月末尾的那一页藕断丝连地悬挂着,却抵不过夏天的喜新厌旧,终是飘飞而去,再不见踪影。 崭新的七字出现在下一刻,童乐川缓缓坐起身,有些呆滞地望着。 “七月了啊……” 良久,她才淡淡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 吃过早饭,童乐川自己一个人坐公交去了学校。 这些天,李晋昭每天都回家,但早出晚归,他们父女俩也几乎见不上面。 童乐川自那天后,还是照常和他打招呼,仿佛那晚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只不过,她与李晋昭的交流也仅仅限于打招呼而已。 那人说以后要是得空,早晚都会送她上下学,但被她拒绝了。 她说更习惯一个人。 李晋昭因此没再说什么,沉默得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童乐川在他转身后做了个鬼脸,默默骂他是傻逼。 …… 高中的课程总是紧凑的,一上午,童乐川都完全沉浸在了无尽的学海里。 时间就像流逝的风,飞快地从指尖溜走。 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有什么人在唤她。 同时有什么嘈杂的音乐被释放着。 “喂,童乐川!你魂呢?” 苏遇皱着眉头,摇晃童乐川的肩膀,似乎因为她的耳不可闻有些生气。 “嗯?” 童乐川的视线逐渐聚焦,她的脸在她眼中成象。 “叫你多久了?你想什么呢?不会在想学习吧?” 苏遇挑挑眉,颇为调侃。 “没有。” 她摇摇头,低眸,才发现手中拿着的手机正在播放短视频。 “好不容易体育课休息,陪我聊聊天呗。” 苏遇坐到她身边,盘起腿,想拿过她的手机。 童乐川下意识抵触,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别玩手机了嘛,你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喜欢看美女跳舞的视频?你不会……” 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童乐川。 “别动我手机。” 童乐川没搭理她,将手机攥回自己手里,却在下瞬间,看到了屏幕上的某几个字眼,不动弹了。 “你怎么了?” “看硬了啊?” 童乐川没空理会她的打趣,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视频发布者的昵称上——甜甜的圆圆。 圆圆。 她无意识地将手机攥得更紧,浅薄的指甲重重地剜在手机壳侧面。 回忆像深重的海压下来,她的目光从名字往上游走,她看见视频里一个样貌姣好,身材婀娜的女人扭动着身姿在跳舞。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刷到这个视频的,她向来不喜欢这种类型。 女人的脸…… 她好像并不认识。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结合这个名字,她又奇怪地觉得自己仿佛什么时候见到过。 那张裸露的照片里,那个名唤叶圆的女人是露过脸的,不过不是那么清晰,她也仅仅只是看过那么一瞬。 她能说这种莫名的熟悉感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吗?还是……确有其事? 童乐川突然觉得自己最近实在太敏感了。 她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你怎么不搭理我啊?你干嘛还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不会真的是女同吧。” 苏遇还在那儿开玩笑,殊不知童乐川心情已经跌到低谷。 “你神经病?” 她语气不大好,那张脸冰冷到没有一丝生气。 苏遇看她眉头蹙得发紧,眼底也似乎有火燃烧,这才有些悻悻歇止。 “你……你吃火药了?干嘛这么冲?” 她的情绪也变得低落起来。 童乐川别开眼不愿再看她,下一秒又被她拉住。 “你是认识视频里的女人吗?” 童乐川摇摇头。 “其实我知道她。” 童乐川顿住,这才慢慢转身看向她。 但她没有说话,眼底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解。 “你看看你,总对我爱搭不理,我只有说到你感兴趣的东西时你才会理我。” 苏遇失落地抱怨。 童乐川垂下眼眸,缓了半天,才从嘴里崩出一个“抱歉”。 淡淡的,和某人如出一辙。 “话说,你真的认识这个女人吗?我看你表情好不对劲哦?” 苏遇心比较粗,不计较小的细的事,对于童乐川刚才的坏态度,她现在几乎忘记,又露出一副笑颜,问道。 “你说你知道她。” 童乐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 “对啊,刚才看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你再给我看一眼。” 她伸手要手机。 童乐川配合地将手机递给她。 苏遇又瞅了一眼,这一次确凿地点点头,“没错,我知道她。” 童乐川张了张唇,想说什么。 “她不就是星海岸的鸡吗?” 童乐川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她的情绪起伏起来,嗓音也变得高扬。 苏遇很喜欢她这副模样,笑着道:“真的。” “你怎么会知道?你不要张口胡说。” 童乐川提醒道,满脸的质疑。 “真的啊,这个我胡说干嘛?我哥还有她照片呢。天天跟我耳边念叨,说两个月前去星海岸喝酒的时候,看上一只“鸡”,还是个没开苞的雏儿,模样水灵得很,看起来就是那种在床上sao得没边的。他说好不容易找一个喜欢的,结果他妈的半路给一个姓李的截胡了,他还惹不起,给他气得一晚上没睡觉。” 苏遇无奈地回忆诉说,看着童乐川又耸耸肩。 “男人真的都这样,就没有不嫖的,恶心!下贱!” 鸡? 姓李的? 这个姓李的……是李晋昭吗? 童乐川一这么想到,就觉得心头像被挖了一块rou一样疼,胃里翻腾得似乎要把所有器官血rou吐出来。 如果是真的…… 那李晋昭…… 他到底是怎样看待女人的? 只是亟待品尝的商品?钱色交易就能换得快感的rou便器? 这比起他在外边有了女人,还让她觉得……难以接受。 “你……你真的确……定吗?” 童乐川牙齿有些微地打颤,手指止不住地泛抖,视线更是不受控制地游移着,飘忽了很久,才定焦于苏遇脸上。 “不是吧,你……你到底怎么了?” 苏遇看童乐川脸色一下煞白,有点被吓到,顺了顺她的背,还是清了清嗓子,说:“确定,我哥给我看了照片的,而且他每天都看这个女人直播跳舞。我好几次瞄到了,看名字就是甜甜的圆圆……哦对,我记得我哥说过她叫叶圆。主业当鸡,副业直播。” 叶圆…… 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童乐川就无法再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了。 “怎么了呀你到底,魂不守舍的?你喜欢的人难道嫖了这个女的吗?” 只一下,童乐川便抬眸对上她的眼。 她的眼中像藏着无数闪着杀意的锋刀,令苏遇胆寒。 “你……你别这么凶啊,我的心脏真受不了。” 童乐川很快又移开了自己的眼,退出视频,将手机上锁。 苏遇知道自己大概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她一向说话做事还是很有尺度的,便没再问下去。 很快,两人都各自坐着,不再交谈。 童乐川就是这样,在学校几乎不怎么说话,独来独往的,显得孤僻又沉郁。不管和谁,她始终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是厌恶每一个人,面对他人的时候,脸上也从来都是冷漠的。 她不把苏遇当朋友,她觉得她顶多就算个接触比较多的同学而已。 可苏遇恰恰跟她相反,她有一个火热的心,永远都是一副发光发热的样子,没心没肺,没头没脑,似乎那热情可以温暖了所有的寒凉。 她总喜欢冷冰冰的事物,更钟情冷冰冰的人。童乐川越是不搭理她,她越是要去招惹。 这下,她又静不住了,连忙挽住她的手,笑嘻嘻道:“那个,说说别的呗。” 童乐川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她紧紧扣住,“不!行!” 她拼命摇头,眼神坚定。 “很热。” 童乐川去推她的头,她越黏越紧。 “川川,我有一个想法,说给你听听。” 川川? 童乐川眉头抽了一下,觉得这个昵称也太恶心了。 不过她没说,将头别向一边,看远方在烈日下颤动的树。 “你说吧。” 语气婉和了一些。 “你知道星海岸吧,咱也找机会去玩玩儿呗。” 她眼尾弯弯,笑得灿烂又不怀好意。 童乐川在心头默念出星海岸,生出了一些排斥。 她知道这个地方。 还经常从李晋昭口中听说。 不过她原以为那仅仅就只是一个高级的,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和精英会去的娱乐会所而已。 然现在再来看,这个所谓的娱乐会所,可没有她想的那么单纯。 恶心。 恶心得令她作呕。 成人的世界,男权的世界,都令人恶心作呕。 “我不去。” 她摇摇头,作势就要起身。 “哎,你别急嘛,你还没听我说怎么玩呢。” 苏遇又把她拉得坐下。 “你只知道那里有鸡,你可不知道那里还有鸭子呀!” 苏遇说着自己率先笑起来,探着脑袋笑盈盈地观察她的表情。 “鸭子?” 童乐川隐约知道她要干嘛了。 “对,就是鸭子,各种各样各色各号的鸭子,任君挑选。” 苏遇一字一句道。 “我嫌脏。” 童乐川冷声道。 “又没让你跟他们睡觉,你是不是傻?” 童乐川第一次被噎着不知道怎么怼她。 “谁说玩男人一定要和他们睡觉的?星海岸我哥可是常客,连带着我嘛,哎,你不用管,反正我有认识的人。直接一个电话联系,保准安排得稳稳妥妥的,你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白的黑的,胖的……呸,胖的不要,壮的猛的,成熟的,奶狗的,国外的,国内的,裸体的,穿衣的,要啥啥有,还有处男——” 她越说越激动。 “你去过?” 童乐川将她从头扫到尾,发问。 这一下给苏遇问得愣愣的,她的脸微微红了一瞬,才道:“就是去过,那怎么啦?” “你还没有成年。” 童乐川下意识说。 下一秒,她便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别人的事情根本轮不到她管,她有什么资格像个家长一样劝导她。 她觉得自己这一刻真的像极了李晋昭。 “没成年怎么了?总会成的,再说了,我又不睡他们。” 苏遇嘟了嘟嘴,不开心。 “走嘛,明天2号,周六,等我们下午下完课就去,行不?费用我全包。” 她撒娇搬地摇着童乐川的胳膊,眨着眼。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或者叫上别人。” 童乐川直截了当地拒绝。 “哎,不嘛,求你了,跟我去嘛!!我保证超好玩儿的。他们男人能找鸡,我们就不能找鸭了吗?走嘛走嘛!” “我真不去,你自己去。” 童乐川不想跟她扭,便强硬地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 苏遇眼看没戏,眼中都是满满的失意。 这时,体育课也到了尾声,老师正拿着口哨吹着,召集大家。 “去集合吧。” 童乐川发声,便捡起地上的太阳伞,转身撑伞离开。 苏遇这才跟了上去,躲在她的伞下,又碎碎念叨:“没事儿嘛,不急,什么时候想去了,再联系我也不迟,我等你。” 童乐川没理她。 星海岸…… 李晋昭…… 她自嘲地冷哼一声,再也不去想这件事。 ———— 大家猜猜小川会不会去?(?′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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