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父与女
第十八章 父与女
(1)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轮回。 跪在母亲冰冷的尸首旁时,陆景珑这样想。 否则为什么重来一次,这一切依旧如此相似。 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到头来,母亲和meimei,她一个都护不住。 可……她想不明白。上一世的母亲是因为出轨之事暴露被父亲亲手推下窗台的,而这一世,已经位及皇后的母亲,为何还要选择自戕? 此时,宫门外传来一声拖长的声音:“圣——旨——到——” 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王涵领着一队人踏入启祥宫。陆景珑麻木地跪趴下去以额贴地,听着那道来自于她父皇的懿旨,为她的母亲追封谥号,安排后事。 宣旨结束后,她直起身,从王涵手中接过明黄的圣旨,直直开口问道:“王公公,父皇为何没来?” “皇上正在处理要务,不得空闲。”王涵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陆景珑,“这个,是陛下命小人交给您的。皇后身故,按例子女应为其服孝三年。皇上已经下令,瑞安公主和亲之事推后三年,还请您放心。” 陆景珑茫然地接过信拆开,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那一手熟悉的簪花小楷,她从小跟着母亲抄过许多年经书,对这字迹再熟悉不过。 看了几行,她握着信纸的手忽然颤抖起来,然后无可抑制地笑出了声。 这是她母亲写给父亲的一封绝笔书,言辞恳切,求皇上在她死后,推迟和亲之事,命瑞安公主为她服孝三年。 她是为了陆景瑜,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尽。 为了那个她当年宁可吃转胎药也不想生出来的、痴痴傻傻的女儿。 那时母亲对她说,“此事不用你来cao心”,她本以为是母亲放弃了阿瑜。可最后,母亲却选了这般惨烈的方式,以自己的生命,为阿瑜换来了三年的时间。 原来,她比任何人都要爱自己的女儿。 “哈……哈哈哈……”陆景珑仰头大笑,直笑到眼角带泪,这才长吸口气,咬牙道,“绕了这么大一圈,结果还是他逼死了我阿娘!” “公主殿下切勿妄言!”王涵听得心头一跳,赶紧压低声音说:“皇后娘娘爱女心切,舍不得二公主远嫁,这才一时想不开……皇上是感念与娘娘的多年情谊,这才成全了她的遗愿,您应该心存感激才是啊!” 陆景珑收了笑,黑沉沉的一双眼如出鞘利刃般扫向王涵,看得他背上汗毛直立,不自觉退后了一步。 那双眼中,潜藏着噬人的杀意! 仅仅短短一瞬,她便垂下了眸,纤长浓密的黑睫半遮住瞳孔,周身凌厉的气势收敛得无影无踪。 “王公公说的是……我确实,该叩谢皇上恩典。” (2) 皇后的葬仪在三天后举行,这期间陆景珑一直居于启祥宫未曾回过季府,亲力亲为cao持皇后的身后事。 宫中流传的小道消息称,驸马曾经亲自入宫想接公主回去,却被公主当着阖宫上下人的脸赏了一个清脆的耳刮子,半点面子都没留。 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明眼人都知道,公主十有八九是把皇后的死迁怒到季大人身上了。毕竟这事儿也不能说是和他全无关系——二公主出使齐国和亲的和谈条件,不就是他带回来的么。 紧接着,就开始变天了。 朝堂上接二连三有人弹劾右相季家的党羽,先是对准了季相关系较远的几个门徒,再是旁支的几个子侄,渐渐地,矛头就开始对准了季玄,以及他的父亲季相。 季相纵横官场几十年,政治嗅觉敏锐非凡,很快嗅到这场针对季家的狩猎来势汹汹,果断向皇上递了辞书,准备携妻儿告老还乡。 可惜,他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在收拾好行装准备离京那一日,一封朝中重臣联名上书的奏折送到了皇帝手中,细细罗列了季相为官以来的多项罪责,引得龙颜震怒。 季相的马车被皇帝身边的亲卫扣下,季家上下数十口亲眷统统被缉拿入狱,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任谁都想不到,从开国以来绵延多年的名门望族,竟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轰然倒塌。 而作为季家少夫人的懿纯长公主,此前早已因为在皇后葬仪上给驸马的那一耳光而传出夫妻不合的传闻,后来更是久居宫内未曾回府,似乎是要与季家划清界限的意思。 其实不止懿纯公主,就连季相的亲女儿、二皇子陆雁云的生母、如今身居高位统领六宫的季贵妃,同样也未曾出面为父亲辩解过只言片语。 针对季家的审判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据说红衣卫从季家搜出巨量金银珠宝,数额之大堪比国库,直接坐实了季相的贪污之罪。 关于季家这次突然跌倒的原因,宫中流言甚嚣尘上,众说纷纭。有说是秦家为了报复而设局,有说是皇贵妃为了后位不惜出卖母族,传得最多的,则是懿纯公主因皇后之死怀恨在心,这才揭了季家的老底。 而此时,陆景珑正在王涵的带领下,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在宫中住了这月余工夫,她身形愈发消瘦起来,原本就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此时显得愈发地苍白。 “殿下,皇上近来正因为季家的事儿上火呢,除了前朝臣子,后宫众人一律不见。您这面圣的请求也是提好几回皇上才答应的,一会儿您可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触了他的霉头。” 外头正下着雨,两人走在抄手游廊上,王涵忍不住絮叨了几句。陆景珑神色平静,只说“谢公公提点,本宫知道”。走到御书房门口,待里头的小太监通传了一声,她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3) “儿臣给父皇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兽首鎏金香炉内的龙涎香悠悠燃烧着,陆景珑跪在珠帘外叩首,而穿着龙袍的明黄色身影则影影绰绰地隐在一片薄烟之中,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 “免礼,赐座。” 立即有小太监上前来扶起陆景珑在一旁的檀木椅上坐下,手边摆上了刚沏好的热茶。陆景珑已有许久不曾进过御书房,这里与她儿时的记忆变化不大,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当年挂在书房中的众多鸟笼现在只剩下了一只。 其实,陆景珑爱养鸟的癖好是来自于她父皇。最初多少是有些为了讨他欢心而投其所好的意思,真的养了几只自己的鸟儿反倒确实觉出了些趣味儿来。 只是她养的鸟儿始终都不如她父皇的听话。她记得当年这书房里有一只极得她父皇宠爱的画眉鸟,通人性得很,根本不用笼子,成日便爱栖息在那只摆在玉玺前的黄金笔架上。 那时皇帝还爱时不时考察一下陆雁云和陆景珑的功课,他俩便经常出入御书房。有一回,她亲眼看见那只画眉鸟在桌上乱踩弄倒了茶杯,打湿了一沓儿刚批好的奏折。父皇还是照常摊开手让它飞到自己掌心,下一秒便将它摔到地上一脚踩死了。 “珑儿近来身体可还好,怎的瘦了这么多?可是宫里住的不习惯?”对着女儿,皇帝的语气十分关切,“前段时间内务府拨去的新人你用着可还顺手,是否还需要多添些人手?”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一切都好……只是阿娘刚刚离世,不免伤心难过。”陆景珑垂首恭敬答道。 皇帝执笔的动作一顿,问道:“珑儿,皇后的事情……你可曾怪朕?” 他的声音很轻,可落在陆景珑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无端令她心神一颤。 她咬了咬牙,再度“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俯首说道: “儿臣从不曾对父皇有过怨怼之心,还请父皇明鉴。” 君王之心最是难测,皇帝绝不是无缘无故问出这句话的。十有八九,是皇后离世那日,她说的那句忤逆之言,被传到了他耳中。 “起来吧,朕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你从来都是朕最疼爱的孩子,不要因此生了嫌隙才好。”皇帝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真准备就此揭过这页。 陆景珑却未并未起身:“父皇,儿臣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恳请圣上开恩。” 皇帝问:“何事?珑儿尽管直言便是。” 陆景珑说:“儿臣深知女子不该过问前朝之事,可近日来季相落网之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儿臣听闻……驸马也已锒铛入狱。并非是要为自家夫君求情,儿臣只是想求陛下,答允儿臣再见驸马最后一面。” 珠帘后的人沉默良久,然后长叹了口气。 “珑儿,你那晚林苑里,现下还剩多少只鸟儿?” 怎么突然问这个?陆景珑有些茫然,但还是如实回答:“不多了,这些年儿臣入宫时间少,左不过只剩七八只。” “这就对了。”皇帝笑了一声,“毕竟养鸟这事儿,贵精不贵多。” 他话有所指,陆景珑的手指倏尔收紧,膝下大理石砖的凉意一点点沁上来,寒气刺骨。 “罢了,你想见驸马便去见吧,朕允了。”未等陆景珑答话,皇帝便漫不经心地接上了下一句,“好好做个道别也好。” “谢陛下恩准。”陆景珑磕了个头,“那儿臣先告退了。” 她起身朝宫外退去,在经过门口悬挂的巨大鸟笼时,原本闭着眼睛沉睡的一灰一白两只鸟儿突然发出一声鸣叫,澄黄的瞳孔像四盏小灯笼似的齐齐紧盯住了她。 被她父皇留到最后的,并不是什么毛色鲜亮的观赏性鸟儿,而是实打实的猛禽——饮血吃rou、翱翔于夜空的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