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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邻家女儿

    

245 邻家女儿



    男子陷在自己诡异的猜测里,越猜就越觉得神秘。

    姑娘的身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不管什么来头,此姑娘的出现和主张的事,的的确确是大汉史上首一例,因这姑娘,大汉也面临着千年未有之机变。

    想到这里,男子就有些兴奋。

    “姑娘只从侍婢所言在苑中比家中好,便推测出如此多情况么?上至商贩兼并土地,下至农户仅余卖身一出路?”

    男子对此很震惊,仅仅侍婢无心的一句话,姑娘就能推测出背后这么多层含义。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沈清茗甚至还能推测出更多,而这也仅是一个合格的变革者的基本功,也是龙卿言传身教的结果。

    “行医者有一言叫望闻问切,关乎病情的切在最后,望却是头一位,可见望之重,我也是看得多方可顺藤摸瓜。”

    “原来如此,我就听那群佳妇说姑娘时常会到乡下,每次去了都颇有收获。”

    “农村的故事古往今来都是道不尽说不完的嘛。”

    乡下人面对城里人总归是有点自卑,这表现为乡下人进城后总会束手束脚,而城里人也会反过来笑看乡下人的局促。眼前的姑娘说起农村,却一副骄傲自豪的模样,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使得男子更觉得她有趣。

    “姑娘说的民生问题,其实纵观历史不乏有贤良“哀民生之多艰”,只是基本止步于“哀”,无有言语能对此做出改进。”

    “非但没有,而是有能力改进之人去不得朝堂。”

    “嗯?”

    “今上重文,然文学治国,理学却是发展的根基。从犁地的木犁到曲辕犁,再到灌溉的龙骨水车翻车,修渠挖井的深度都是理学范畴,此类改善民生之器具至今连发明者都存疑,而理学之人才也无法通过科举,自然千年未有之改进。”

    “你还晓得墨家机关术?”男子听着她的话有些像墨家的理念,顿觉豁然开朗。机关术是墨家的本领,而经过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朝廷的科举长年被儒家把持,两个完全不同的学派选拔的人才自然不一样。

    “不晓得。”

    “那你……”

    “都是看的,发现问题,提出解决问题之法,而非哀这哀那的。”那些大儒生不是没有看到民生问题,然而哀了几千年都无有任何措施,沈清茗是打心眼里不屑的,那些人枉为贤良。

    “这样呀。”男子思忖了下:“那姑娘可否与在下细说对农户的策略?”

    听到此言,沈清茗警惕起来,此人莫名其妙的过来,还一个劲的探听变革的事。现在变革是朝中热事,正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她不能透露太多。

    “你到底是什么人?”

    “姑娘怎么不想想兴许我也能助你呢?”

    “助我?”

    沈清茗显然不信这人的话,更加加深了对其的怀疑。男子适时的缄口,这时,一声突兀的“咕咕”响了起来。

    男子愣了愣,随后便看到沈清茗捂着肚子涨红了脸。

    “瞧我,说了大半天都忘了时辰了,先用饭?”男子唇角微弯,又呼来侍婢上菜。沈清茗当场糗的不行,暗骂自己的肚子这么不争气,不过她确实饿了,瞧着侍婢端来极为丰盛的羹食,肚子又发出了一连串空响。

    京中人士多食羊rou,端到沈清茗面前的是一小瓦羊rou粥,羊取自四个月小羊羔的前腿rou,加精制抛光过的白米炖的软烂,里头还加了果蔬和调味的时珍,细细捂煮,营养丰富,色香俱全。

    rou粥散发的香味惹得一旁的小侍婢不停咽口水,和陌生男子用饭不是沈清茗愿意的,她干脆把小侍婢叫过来,一同坐下吃。

    小侍婢又惊又怕,但在一碗rou粥端到她的面前时,她脸上的欢欣是怎么都掩不住了。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rou了,在家也是没有rou吃的,更别说这么精致的rou粥,还加了这么多果蔬。

    男子见她拉一个侍婢一起用饭只是看了眼,并未表现不满,沈清茗喝了口rou粥,偏头见小侍婢喝的飞快,但都是只喝粥,偶尔吃一点粥中炖烂的果蔬,并不怎么动粥里的羊rou。这种行为就像以前她在老沈家一样,因着常年没有什么好吃的,每当有了rou食,总会先把饭吃完,rou留到最后慢慢吃。

    这名小侍婢也出现了这种行为,沈清茗放下勺子,不禁问:“平时不常吃rou么?”

    “嗯,好几个月不曾吃了。”

    沈清茗皱起眉来,那男子听了也停下了吃粥的动作,看向她们这头。沈清茗忽然又问那位小侍婢:“你在这里当工月给是多少?”

    “三十文。”

    “三十文!”

    在沈清茗准备开口之际,那男子率先抢了口,语气听着很是震惊。

    沈清茗知道为奴也是有月给的,上林苑是皇家园林,这里的宫仆其实月给是很不错的,至少该比外面的百姓要舒坦很多,若连这里的宫仆都只有三十文月给,那外面的百姓得穷困成什么样?

    男子在惊讶之后给沈清茗抛出了一个新的消息:“上林苑的宫仆月给是一百文的,你才三十文?”

    “嬷嬷说我是新来的,是小辈,刚到这种地方都是不服管教的,是为管教我。”说起管教自己的嬷嬷,小侍婢眼神浮现出惊恐。

    “管教指的是克扣你的月给?”沈清茗脸色有些难看。

    小侍婢点点头。

    “监管的宫娥也不惩之吗?”

    “她们不克扣自己那份就谢天谢地了。”

    沈清茗顿时汗毛都竖了起来,奴仆制度都肥了不少人的肚腩。因着这些小女儿卖进来基本都是下苦人,无有去处之人,本来就无需多好的吃用,那给一口饭吃她们基本就不会生事,月给就看心情给,有时候给个几文钱,有时候一文都不给,这还真是一桩低风险高收益的买卖呢。

    “这么说来在这上林苑为奴油水也挺多的,克扣你一人一个月就有七十文。”沈清茗意有所指。

    外头给人当脚夫也才一百多文月给呢,她们的女工最开始的月给也就两百文。

    小侍婢没有答话,男子也是沉默不语。

    沈清茗把小侍婢拉到自己身边,往她那侧倾了倾身子附耳说道:“meimei既是有月给,可有想过攒钱给自己赎身?”

    宫仆都是有赎身的权利的,只要攒够钱,就可以为自己赎身,只不过女子长居京城,来到这里本身就如履浮萍,又无有什么置业,是以她们都是在上林苑聊以此生的多,根本无有赎身的考虑。

    果真,听到赎身二字,小侍婢只是一脸茫然。

    沈清茗叹道,悄声对她说:“若今后你攒够了钱,不想留在这里又无有去处的话,尽管去黑龙镇,寻到桃花村,在那儿可以给你寻个事儿做。”

    “我能做什么?”

    “去到你便知了。”

    小侍婢茫然的点点头,想着可能桃花村那儿有什么大型的绣坊要招绣娘,只是她不懂,绣活儿在哪儿都可以干,为何非得去桃花村?

    这个疑问眼前这位华服jiejie并没有给她解答太多,这桩事也就封存在她的心底,冥冥中为她留下了一条后路。

    沈清茗和侍婢说完了话,又闷头吃粥了,心下却想着事。

    这个时代非人的压迫实在太多,太深入,细致到同为卖身的群体中都能出现腐败。对这个腐朽的官僚体系来说,腐败源自权力,绝对的权力就意味着绝对的腐败,让一个可能腐败或者将来一定腐败的人去监督惩戒贪腐的人,这本身就是极其荒唐又可笑的行为,在京郊城乡结合部那边她便曾想到这一层。

    若今后朝廷实施专款专用的扶持政策,那么这个监督的人当如何选?沈清茗绞尽脑子,这类问题她和龙卿主张变革以来遇到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龙卿想到对策去解决,这次只有她一人,她把自己带入龙卿的角度,若龙卿听到这名侍婢的遭遇,龙卿会如何抉择?或是做出什么改善?

    只可惜,她思来想去,都无有什么良策。这令沈清茗感到挫败,比起龙卿,她永远都是那个被护在身后的小女孩,那么无用,正如她无法反抗她的家族,无法反抗爹娘,让龙卿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一般。

    那个世人赞羡的变革者,到头来不过就是一个由着家族安排一切的可怜虫,她果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呀。

    沈清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男子也在观察她,方才看姑娘与那小侍婢交头接耳,说了些外人听不见的耳语,过程中她的目光灵闪,思考的时候会半阖起眼,后来又不知想到什么,姑娘的面光开始了五光十色的变换,宛如川剧变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最后则是愁容占据了满脸。

    男子见她又不说话了,只是斟了杯茶喝,她仍是喝的十分秀气,朱唇含着杯沿,轻抿杯中茶水,在茶汤表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那荡漾开的一圈圈水波,就好似荡在心里。初夏的风轻轻吹来,带来了一股淡淡的花草香,有远处桃林的香气,也有近在眼前斯人的软香。男子眨着眼,被风吹的有些迷眼,眨了几下,发现姑娘不知因着什么,似对茶水不大满意,砸吧了下小嘴,唇间探出了小巧的软舌,男子的眼神倏然深沉起来。

    姑娘不自知,她青春朝气的容颜是会叫男子看的入迷的。在她侧脸的眉梢上,染了细微的润红,恰如氤氲了江南水气的晚霞,明艳温润,清丽可人。她只是着了一件素雅的水蓝襦裙,静坐于此处,显得那么清瘦,弱柳扶风,这副模样的她实在难以与胆大心细的变革者联系在一起。

    男子定定看了会儿,姑娘似乎也发觉了他在盯着看,又转过头来,水灵灵的眸子深处敛着不满。他匆忙收回目光,却蓦然发觉,抛开了那些宏大叙事的标签,这位在国中掀起滔天巨浪的变革者不过就是一个正处芳龄的姑娘,少女青春的面容,与邻家女儿无异也!

    初夏的阳光随着太阳往西边去而越发毒辣,即便有隔热的水帘也顿觉闷热,亭中琴音如梭,远处的灌木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极其催眠。沈清茗吃饱了有些犯困,支着脑袋迷迷糊糊,到了清醒时分,天边已是一片橙红。

    沈清茗站起身,感叹一天的“劳动”终于结束了,准备去寻刘夫人,刚走出两步,手腕被一只大手抓住!

    沈清茗猛地一惊,回头一看,才发现午时过来寻她说话的古怪男子居然还没走,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姑娘可否与在下另约出行?”

    “公子,请自重。”沈清茗下意识挣扎了下,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奈何男子的力气很大,手腕被抓的有些疼,这时男子又上前了一步,两只手都被抓住,沈清茗顿时心慌了,开始拼命挣扎:“放开我!”

    “姑娘莫要误会,我没有恶意,若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引荐至宫中。”

    “放开!”

    沈清茗眼下根本听不进去男子的话,她疯狂挣扎,外头的护卫听到声音赶来,一同循声而来的还有归来的夫人。夫人们急急走了过来,看到与沈清茗拉扯在一起的男子,先是一惊,随后却一众匍匐跪了下去:“太子殿下安。”

    “平身。”

    沈清茗趁机一把甩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惊喘着气。

    眼前的男子竟是太子?手腕还传来细微的痛,她死咬着唇,用力的揉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发生了何事?”刘夫人姗姗来迟,见到太子,又看到站在一旁眼睛发红的沈清茗,心头一跳,忙挡到跟前。

    “无事,本宫方才与沈孺人说了些变革的事,可能闹了些误会。”

    “这样呀,她自小养在乡下,不懂规矩,恐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莫要见怪。”刘夫人向他赔礼道歉,男子表示不在意:“不碍事,本宫很欣赏沈孺人的才华,这次面圣本宫也会尽一己之力的。”

    “那愚妇谢过太子了。”刘夫人喜出望外,连忙揖拜。

    男子只是摆了摆手,随后呼来几个小斯,乘轿浩然离去。

    太子离开后,所有人也鸟兽尽散。

    沈清茗抓着自己的手腕,男人掌心粗粝的触感还残存在皮肤上,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越来越甚,并非因着男子,而是因着她自己。男子松手后,她一直攥紧手腕,用力摩擦,她不知为何要这样做,只是麻木的重复这个动作。

    “怎么了?这。”刘夫人才发现她的手腕通红一片,立马制止她的动作,用帕子捂住。想训斥一句,却见沈清茗双眼赤红,胸脯也在急剧起伏。她立马反应过来什么,轻声呼她:“没事了,先回家可好?”

    刘夫人用了最轻微的语气,生怕刺激到她,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然只此一下,沈清茗如惊弓之鸟,瞬间弹开好几步。刘夫人始料未及,僵在那儿,手还维持着伸出的动作。刚刚没有看错,性子极好的沈清茗眼底闪过了一丝憎恨,是对准她的。

    “为何太子会在这里?”

    “啊?”

    刘夫人不明所以,沈清茗忽然拔高了声调:“说来上林苑结识闺秀,可笑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着刘夫人有口难言,沈清茗想到白天刘夫人哄她过来的事,不仅规训她苦尽甘来,还质疑阿卿教导她的理念!她就感到一阵滔天的愤然,压抑的情绪在一刹那爆发了,沈清茗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跑。

    “茗儿!”

    无视刘夫人的呼唤,沈清茗一头钻进石亭后方的林园内。刘夫人追了几步,却根本追不上她,很快就被她甩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跑远,然后消失在一片树林中。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