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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坐在都是女孩子的甜品店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范闲倒是悠然自得点了一份店里招牌松饼,谢必安还是那张和言冰云有一拼的冰山脸,与范闲抱臂对坐也不为所动,为了不输给范闲那份从容,他对站在一边穿着女仆装的服务生冷冷道:大份焦糖草莓可丽饼,千层水果蛋糕,蜜瓜芭菲。

    “你吃这么多不怕长胖么?”范闲对于谢必安下单店里女子力最高的甜点甚至不用看菜单这一点十分钦佩,并对这名李承泽的前“贴身保镖”有了全新的认识。

    “不怕。”谢必安就算能吃下一车甜到发腻的糖霜依然是冰山一座。

    “我才是和承泽有血缘关系的,怎么就没遗传这种吃啥都不胖的基因呢?”范闲撕了一包代糖倒进红茶里轻轻搅拌。

    “……有事说事。”谢必安非常不喜欢应付范闲这种油滑的人,作为保镖并不需要多能言善辩,他们最主要的工作是安静守在雇主身边做背景板。

    “我想请你帮我查查承泽两岁发生的那场车祸,”范闲在杯沿轻敲茶匙,“听闻李氏的属下铜墙铁壁,但我觉得你不一样。”

    “范公子莫不是小看谢某。”

    “谢兄说笑,只是此时事关承泽,我想你大概会看在承泽的面子上听听我的诉求。”范闲把一份文件推到谢必安面前。

    谢必安觉得范闲此人果然可怕,外人皆以为谢必安此人对李氏忠心耿耿,是李氏几个主人最信赖的保镖之一,范闲却看出来了,他谢必安从始至终都只愿做李承泽一人的“贴身保镖”。

    作为李承泽的前保镖谢必安更像古时候的太子伴读,李云睿告诉范闲的信息没错,谢必安的父亲曾经是李宅安保处的头头,长期为李家人提供服务。这些被李家养着的服务业人员大多住在李宅主宅侧的独栋小楼里,也可以选择去市区的员工公寓居住,每日有班车往返。

    李氏对于这些几代人都在李家供职的服务人员待遇相当优厚,谢必安从小学习不错,体育方面颇有天分。他的分数原本是够不上庆大附中,也是李氏弄到体育特长生的名额才把他塞进这所公立名门和李承泽兄弟同校,名义上这么做是为李氏培养人才,其实就是陪少爷读书。

    谢必安和李承泽年纪相仿,所以打从开始他就跟在李承泽屁股后面,从初中跟到高中,再从高中追到大学,为此他的父亲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了十多年。

    虽然他父亲叮嘱他不要和二少爷走太近,然而李承泽就是天生磁石,自然而然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和注意力,尤其是你被命令去做这位的跟班,就算刻意减少交流,也会自然而然把那人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刻进脑子里。

    他跟在李承泽身边做了许多年影子,谢必安是个安静的人,这份少言寡语让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个影子。人类的大脑会主动忽略注意力外的背景,以至于这个影子也被划进了大脑处理信息的盲区,谢必安有意无意间成了一个绝妙的观察者。他见李承泽和李承乾纠缠不清,见李承泽和海棠朵朵无法无天,见李承泽和李弘成热恋分手,见李承泽孑然一身与那座偌大的宅子断的一干二净。

    他为李承泽不值过,但他只是少爷的“保镖”,保镖的职责是保证少爷们的安全。如今李承泽不再是李氏的二少爷了,他也没有义务跟在李承泽的屁股后了,但同时也意味着他有了从背景板后走到台前的机会。

    谢必安以为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希望能碰到那束光,但光却自己出走了。光本就该是自由的,即是粒子于空中飞翔,又是波能绕开阻拦的屏障,却被人为束缚在那具“李氏二少爷”的壳子里循环往复地碰壁。现在光终于逃离为他设计好的路线,逸散到空中,照亮了不曾被光造访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乘虚而入,他记忆中的李承泽骄傲不肯低头,他也同样清楚李承泽从不宣之于口的隐痛。作为躲在暗处的观察者也有一些好处,比如李承泽偶尔会不经意在他面前卸下防备,露出他从不愿让旁人看到的一面,那些野兽独自舔舐伤口的瞬间,他在李承泽最为脆弱的时候向他提供了李承泽那时最需要的东西。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不是施舍,而是一份明知无法求证,没有结果,不存在未来的爱,以此填平李承泽心上大张的伤口。

    大四的那一年非常短暂,短如冬日白昼,一睁眼一天已经结束。但在这短暂的时光里,谢必安见证了李二少爷到李承泽的蜕变。博一搬去宿舍住的李承泽非常不适应,脱发,失眠,自我管理失调,原本两颊还算丰盈一个暑假过去便瘦脱了形,两道锋利的锁骨好像能杀人割喉。

    谢必安登门的时候,大概预料到李承泽的宿舍会有多糟糕,但真实情况总能出人意料。

    李承泽的书桌上堆满了来不及洗的脏衣服,有些衣服还沾着一个月前从农院蹭回来的泥点子,上铺散乱堆着电脑文件和其他看起来尚能穿的衣服,书桌下冒出一只黑色垃圾袋的尖儿,没有拴好露出里头的脏衣服,想来是李承泽某日心血来潮想要收拾却半途而废的劳动成果。

    众所周知,李承泽是个洁癖,而洁癖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和杀了他没什么两样。但如今李承泽形容枯槁,连尴尬的力气也提不起来,他把椅子上的脏衣服扫到地上,拍了拍还算干净的椅面:坐吧,最底下的衣服我记得只穿过一次。

    所以还有他没洗反复穿了很多遍的衣服么?!

    谢必安没有坐下,李承泽就自觉坐到了椅子上。

    沉默良久,谢必安终于开口,李承泽……你这样,不行。

    李承泽从书包里掏出一只保温杯喝了一口,谢必安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李承泽的宿舍,除了脏衣服,倒是没有多余的生活垃圾。

    “你不想用公用投币洗衣机,也不手洗……”谢必安指向桌下的黑色塑料袋,“你一度想克服洁癖,后来为什么没有成功?”

    因为不会用洗衣机。李承泽扣好保温杯塞回书包,面对谢必安他也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但你不好意思问别人怎么用洗衣机。”谢必安心中了然。

    谢必安提起李承泽放在脚下的书包背在身上,转身往外走。

    “去哪儿?”李承泽摸不着头脑。

    “带你走进二十一世纪的家用电器行。”

    李承泽从来没有自己逛过电器行,谢必安带着李承泽在卖场里直奔目标,学校周围的家电行大多会推销一些大学生在宿舍能用的“违章电器”,而此时李承泽最需要的是——小型洗衣机。

    谢必安问李承泽想要哪个,李承泽秒答:最便宜的那个。

    男人逛街都是速战速决的风格,十几分钟后他们已经推着小洗衣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李承泽暑假劳作锻炼出来的那点肌rou在谢必安面前就没必要显摆了,谢必安在他钦佩的目光里像搬家公司背冰箱一样把洗衣机背上了六楼。博士生宿舍的洗手池老式的砖头砌起来的大水池,正适合放排水管,谢必安装好洗衣机,又带李承泽下楼买了常用的洗衣粉,柔顺剂,晾衣架。

    谢必安手把手教李承泽怎么给衣服按颜色分类,什么类型的衣服必须送干洗,什么衣服可以机洗甩干,事无巨细,也不管李承泽听一遍记不记得住,总归长了教训肯定能记住。

    李承泽听地点头如捣蒜,等谢必安设置好洗衣机,滚筒洗衣机开始注水,李承泽发出了两个月来最如释重负的感叹:“必安啊,我从来没发现你还有这么母性的一面。”

    谢必安天生冷脸都不禁为这句评价扭曲了脸。

    他们忙活到晚上,李承泽的室友中间回来了一趟,发现新买的洗衣机喜极而泣:“我cao你终于会洗衣服了,我要立刻通知全院,这样论坛上那些争着吵着要给你洗衣服的花痴总算能消停了!”

    当然大嘴巴的下场就是李承泽在洗衣机上贴了张纸条:李承泽专用,违者杀无赦。

    第二日李承泽走在大街上都觉得旁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不分男女都充满了怜爱,大抵是看见自家儿子终于生活能够自理的欣慰。

    谢必安成了李承泽通往普通人世界的桥梁,毕竟很少有人能抵挡李承泽的撒娇或者威压,只有谢必安跟了他许多年,看惯了他的虚张声势,也看惯了他的矫揉造作。

    李承泽的宿舍经过一个礼拜的大扫除,洗坏了三件羊毛制品,染红了五件T恤后终于焕然一新。但李承泽在生活自理的道路上还有许多的困难要克服,以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结束了,起初花钱还大手大脚的李承泽飞快意识到,存款不能任意挥霍,他在对比存款和每月开销后终于迈出了自立的重要的一步——记账。原本钱他在眼里不过是数字游戏,现在终于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

    谢必安对于李承泽的转变感到非常欣慰,却又止不住心酸,以往非五星级酒店不住的李承泽愿意跟他坐地铁到离学校五站远的快捷酒店开小时房,谢必安摸着李承泽枕在他胸口的碎发,心绪复杂。

    李承泽对自己狠起来便是狠绝,这种极致表现在他直接和家里断绝关系,同样也体现在他一旦决定节约便大刀阔斧直接把待遇克扣到底线。以往惯用的造型师用不起了,便干脆不去理发蓄起了长发,反正脸优越,短发英姿飒爽,长发出尘飘逸,旁人总能找到一万种角度来夸他。

    谁知道被论坛夸了两栋楼的长发背后竟是抠抠索索,斤斤计较。好在李承泽是公费博士,还有国家奖学金补贴,只要不乱买东西总归不至于饿肚子,李承泽那位拨号上网的母上,过了大半年才知道儿子和李家断了关系,她沉吟良久给李承泽邮了一张银行卡,里头附着的信纸只有几句话,大意是她千挑万选几本不喜欢的古籍卖了,换了几万块给儿子吃饭。李承泽接到银行卡后给他母上发了一条微信:妈,下回打钱还是支付宝吧,余额宝利息比活期高。

    谢必安和老母鸡一样守在李承泽身边,李承泽起初是个连地铁卡都不会买的社会常识小鸡崽儿,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李承泽已经会利用自己颠倒众生的笑容让食堂大妈给他打饭不手抖的人精选手了。

    这种几乎可以说无私的爱一度让李承泽产生某种错觉,那天李承泽做完爱在空调坏掉的破旅馆热出一身汗,想冲冷水澡却被谢必安叮嘱当心感冒,从旅馆出来李承泽又贪凉打算买几根冰棍,谢必安又出言提醒当心胃寒,回学校李承泽想买两瓶冰可乐上楼,谢必安再次警告小心反酸。

    李承泽在宿舍门口站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打量壮如小牛的谢必安,由衷道:必安,我觉得你才是我走失多年的母亲啊!

    对李承泽而言,谢必安是兄弟,情人,还是恩人,他成了李承泽失去李氏这座靠山后的一根地钉,帮他在世间洪流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失去了李氏,失去了李弘成,他李承泽仍然有能力拥有世界上其他美好的东西,比如友情,比如亲情,比如爱情,只是很可惜,谢必安和李承泽的爱情注定是短暂的。

    谢必安毕业的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李承泽骑着那辆他俩一块儿去挑的复古二八大杠自行车陪谢必安在校内各处留影,其实是李承泽挎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相机给知名冰山脸拍照,李承泽一张张查看数码相机里的小图笑话谢必安,必安啊,你怎么做到每张照片都跟复制粘贴似的?

    他们在各个校区晃悠了大半天,黄昏的霞光已经把天际烧的火红,在楼下撞见谢必安的室友抓着拍立得回来,今天头一回谢必安主动对李承泽说:咱俩一块儿照一张吧。

    李承泽开口想拒绝,他明知道不应该给彼此留下任何念想,但他一侧目就被残阳在谢必安眼中燃起的那点火光烧的肠穿肚烂,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谢必安接过相纸揣进裤兜里等显影,临上楼前谢必安转身抱住李承泽,像兄弟那样亲切的大力拍了拍李承泽挺直的脊背,自己多保重,别老作死。

    其实李承泽骗了李承乾,他和谢必安的合影他从来没扔过,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张合影长什么样,更不知道那张照片里谢必安笑得有多僵硬滑稽,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被天光染的血红。

    学年结束了,李承泽再也没有见过谢必安。

    谢必安教给他的东西却仿佛江流源头冰山上的化雪,细水长流进他生活的点滴,李承泽做傻事前想到的不是他母亲那张冷淡的脸,更不是他父亲那张冷漠的脸,而是谢必安不赞同的冰山脸。

    李承泽终究觉得自己亏欠谢必安良多,如果谢必安跟着李承乾早就平步青云,但他却追着自己留在庆大,他无法开口让谢必安跟着他一起李氏。李氏对服务于自己的这些人自然待遇优厚,但谢必安一旦脱离预定好的轨迹,他那位满脸和善的父亲定会将谢必安的父母生吞活剥了,不提毁了老两口独子的前程似锦,不能让二位正常退休养老,甚至可能背上巨额债务,这种缺德事儿李承泽做不出。所以李承泽主动断了和谢必安的联系。

    人活于世,孑然一身,本该如此。李承泽琢磨着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突然被他大师姐一巴掌拍在后脑勺,尽写些没用的酸话,今天带你们见见我的新女朋友。于是李承泽又在后头添了几笔——全是狗屁。

    至于谢必安,谢必安也觉得自己亏欠李承泽良多,做出了和李弘成一样的决定,再伤一次李承泽的心,那时候他没有本事,他和李弘成一样没用,和李承乾一样没胆,他们都是李氏的一枚棋子,在掌控下翻不出水花。

    但眼前的男人不一样,范闲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想查叶轻眉怎么死的。”谢必安放下手中的文件,他点的第一份可丽饼已经上来了,他一叉子挖下一大口放进嘴里,“当年你母亲出意外后余庆的股价跳水,李氏确实并购了余庆旗下的几家小公司甚至买走了几项重要专利,但这并不能肯定叶轻眉的死就跟李氏有关系。”

    “这几项专利可是让李氏起死回生呢……”范闲用铁勺扒拉软弹的松饼,欣喜的看松饼在盘子上像布丁一样来回晃动,“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查到了又如何?”

    “系为人为自然要将犯人绳之以法。”

    “这与二少爷无关。”谢必安的可丽饼还剩最后一口的时候停了叉子,把盘子推到一边开始吃水果千层。

    范闲小声吐槽一句,你胃口真好。

    “你还想继续看到承泽痛苦地活在父亲的掌控下么?”范闲自来熟地想要尝一口谢必安的水果千层却被对方瞪了一眼,他悻悻收回勺子继续吃自己的松饼。

    “……你怎么保证能伤到他?多少人想把现在的董事长拉下马都失败了。”水果千层量小,谢必安三下五除二就塞进了肚子,他换了一把勺子开始吃新上来的芭菲。

    范闲粲然一笑,自然是因为他从没看得起李家的任何人,所以也从不担心有刀能从背后来。

    一整块松饼全都进了范闲的肚子,谢必安的芭菲还剩一半,范闲好整以暇地继续喝他的红茶等谢必安的答复。

    “……我愿意帮你不是因为我觉得你能开出多优厚的条件,”谢必安把最后一块蜜瓜塞进嘴里,丝毫不在乎餐桌礼仪的一边咀嚼一边说,“我帮你是因为我有自己的怀疑。”

    “我父亲从小就叫我离二少爷远一些,但大少爷与二少爷都是私生子,他却没有同样的指示。”谢必安用纸巾轻擦嘴角沾着的糖水。

    “所以你怀疑……?”

    “起初我以为父亲只是不喜二少爷的性格,后来初中我与二少爷开始同校他又说‘怕你跟了二少爷要遭灾’,我才开始怀疑他让我离二少爷远些有更深层的原因……”谢必安喝了一口放在一旁早就冷透的咖啡,被涩味激得皱眉,“二少爷遭的最大的灾一个是李弘成,一个就是两岁那场车祸差点丢了性命。”

    “因此你认为你父亲态度特殊是因为那场车祸……”范闲也抱起手臂沉思起来,“承泽不是也被绑架过,老头甚至不愿意给他交赎金,为什么不会是这个原因?”

    “在那之前我父亲就已经叮嘱我让我少跟二少爷玩。”谢必安补充道。

    “……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转头向老头出卖你么?”范闲玩味地看向谢必安。

    你如果敢对不起二少爷,我定以命相博,先杀了你再自杀。谢必安语气淡然,像告诉范闲今天的气温18摄氏度,多云转晴般平常。

    “这么说你是愿意帮我了?”范闲的红茶已经见底。

    “当然,要我为你卖命,肯定有条件。”

    喂喂,刚刚不是还说帮我是因为你也有所怀疑吗?范闲招来服务生扫码结账,他定睛一看价格单感叹:这家甜品够贵的啊……

    “那当然,这可是李二少爷喜欢的甜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