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终点

    纵观古今，联邦诞生之前的“流浪地球”计划，在数以万年计算的时光刻度下，都算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时，所有人类都蜗居在地球这一小小行星上，它的位置在银河系第三悬臂的荒凉边界，距离银河中心约3万光年。

    它太弱小，不知道银河系的两个庞然大物：银星联盟与黑鹰帝国，长达上万年的战争，甚至不知在太阳系外是否还有着别的生命。

    便是这样弱小的，如萤火般孱弱的文明，电磁风暴都不愿意光顾的地方，却做了整个银河都闻所未闻的决定：他们要让地球逃离这个地方，去附近的半人马座星系。

    他们的太阳，是一颗年轻的，生命力蓬勃的稳定恒星。却在银星联盟与黑鹰帝国的战争中，被开采船采空了能量，因此寿命变得只剩短短百年。

    当然，地球人此时并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让他们难以存活的，正是保护他们不受黑鹰帝国奴役的银星联盟。

    以边境一些无关紧要星球的消失，换取银河中心更多，更大，更繁荣的居住星球存活，看起来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但作为被放在天平上称量并无情抛弃的那一方，地球文明所要面对的，便是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这个文明最悲哀之处在于，他们只有70亿人，居然分裂成了200多个国家，没有一个声音可以代表所有人。因此，关于如何自救的方法讨论，就持续了漫长的十几年。

    但在文明生存的巨大危机下，他们最终竟然真的团结了起来，以五个大国为首的联合政府成立，标志着自救计划终于可以迈出一步。

    然而，在计算机科技的发展之下，又出现了与流浪地球计划分庭抗礼的数字生命计划——即把生命都上传到计算机硬盘，以硅基生命的方式延续生存。

    这个方案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甚至发生了流血冲突事件。数字生命计划的虔诚信徒破坏了流浪地球计划的相关设施，比如人类耗费巨大物资，搭建的太空电梯。

    到后来，以中国为首的联邦政府终于确定，开展流浪地球计划。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计划，却是唯一有可能挽救几十亿人的计划。

    整个银河都不会理解，几十亿人有多少拯救的必要。但地球人眼中的宇宙，就只有这几十亿人，哪怕在迁徙中，不得不抛弃一半的同胞，他们也痛心疾首。

    此时，距离太阳毁灭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们必须马不停蹄地动用整座母星的资源，一步差错都不能出，同时还要防止数字生命派的恐怖袭击。

    经过无数艰难挫折，地球，终于拖着长长的彗尾离开了太阳系。

    在宇宙的尺度上，这一弱小的星球，比起真正的彗星还要不起眼，初生的莽撞文明便这样踏进了宇宙的丛林。

    在战争与文明都不光顾的荒野边境，在空无一物的漆黑深空，地球用比乌龟爬行还慢的速度，向半人马座星系缓缓前行。

    这一旅途持续了1500年，而这两座星球之间的距离，只有区区四光年。

    此时，人类的寿命不到百年，1500年里，有26代人出生和死去。

    当最后一代人类，从漫长的漆黑中踏入那如火炬般耀眼的梦想家园时，便呆住了：

    难道是上天的安排？他们失去了一颗恒星，却得到了三颗更为耀眼，也更危险的恒星。

    其实，科学家们早就解释过了，半人马座α星系有三颗太阳，做着无规律的三体运动。但当亲眼见到那幅景象时，人们还是会生出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他们奶奶的奶奶也没有见过太阳，突如其来的光线，让许多人恐惧得流泪。刺眼的光芒从地平线上延伸，大地开始解冻，许多古老的植物露出了新芽。他们不为这一景象惊喜，却恐惧得神经错乱，大哭大笑。

    政府花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事态，治好了集体性的应激反应。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们资源耗尽，厄运也像是终于耗尽了——通过观察三颗太阳的运动，理论技术开始突飞猛进地发展。

    依据三体星系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他们渐渐发展出自己的科技，可控核聚变将宇宙飞船的速度加速到光速的五分之一。

    在没有依附任何强大文明，获取理论知识的情况下，这几乎称得上奇迹。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三体世界也并非久居之地。三颗太阳的无规律运动，使得昼夜错乱颠倒，天气难以忍耐，弱小的母星更是随时可能被靠近的太阳吞没。没办法，地球人只得寻找下一个流浪的终点。这次，他们又能去哪呢？

    好在科技发展之下，终于不用带着笨重的地球逃跑了，他们可以创造出足够上亿人生存的巨大舰艇。

    太空城的人造太阳光芒温和靓丽，他们依然遵循着古老的传承，完全依照太阳系的那颗恒星建造，以缅怀他们最初的母亲。

    地球文明一直在流浪。从边陲开始，一点一点发展，也一点一点靠近银河中心。

    星舰文明这一代，几乎忘却了在行星上生存是什么体验。他们的世界是永不熄灭的人造太阳，没有月升月落，也没有微风习习，贝加尔湖畔清透的河水，是教科书上才会有的幻境。

    可他们很坚韧，他们知道了，这个偌大宇宙中自己的渺小，便更加努力地试图不断变强，为自己夺得一席之地。

    生存，永远是生物的第一要义。这个从第三旋臂边陲走出来的文明，渐渐的，似乎终于跟得上银河系大多数文明的脚步。

    当他们再次驶入一片目标星系，迎接他们的不再是绚丽的星云，而是黑洞洞的曲速通道。

    这支未经登记就贸然闯入的庞大舰队，因其质量巨大，甚至使得通道口出现一定的弯折。排在通道前的小型飞船们，更是被吹得东倒西歪。

    后来，地球人称这支已经消失在战争中的文明为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是神话中上帝的信使，地球文明似乎终于被神眷顾，幸运地遇到了银星联盟的一个下属文明，并在误会解除之后，成功加入联盟，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

    地球人终于发现，原来宇宙并不孤独。原来自己是那么稚嫩，那样的莽撞。

    在得知他们将母星迁徙到了四光年之外的星系时，所有文明无一例外都发出惊叹。不是说这一举动有多么艰难，只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样做——谁会选择带着笨重的星球逃跑呢？

    通过赫尔墨斯文明的观测装置，他们看到了停放在三体狂暴世界中的小小地球。原来她是那样小，那样不起眼，却承载了他们关于故乡的全部美好想象。

    联盟不养闲人，地球的科技发展不足以占据重要地位，因为他们来自边陲，便被安排去做采矿的工作。

    地球人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在那场就连恒星都湮灭的，两败俱伤的大决战里，他们的星舰因为地处偏远而没有受到波及。

    恒星级武器的威力根本难以想象，是人类科技所能达到的极致，是目标所指，无法拦截也不会停止的文明铡刀。

    银星联盟与黑鹰帝国在消灭了彼此几十个高级文明之后，双双宣告解散。几个主要文明靠着无比高明的超光速航行技术，驶离了这片千疮百孔的伤心地，其余中小文明在银河系四散割据。

    这些文明已经不再想着互相侵略了。上百代人从出生起就在战争，没有了强大文明的驱使，他们终于可以默默舔舐伤口。

    当地球人完成任务回到银心，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残破景象。他们的幸运使者赫尔墨斯文明，也湮灭在了千亿摄氏度的光球之下。

    地球人忽然发现，他们成了这里最健全的一支文明。在数万年的战争中，许多中小文明人丁零落，而地球在技术爆炸，人民生活幸福指数上升之后，迎来了人口爆发期。

    银心的上百个星系几乎被清空了，形成了一大片诡异的真空区域，紊乱的物质碎片与电磁乱流使得任何人都无法进入。

    或许地球人骨子里恋家，他们再次在猎户座，也就是第三悬臂扎下根，人们也决定从星舰搬回星球之上。

    决定首都时，人类想起了，那颗依然悬停在半人马座星系的孤独母星。

    现在，他们足够强大，可以将母亲通过曲速通道拖进这繁华的悬臂中心区域。但繁华的悬臂中心星球密度高，不能贸然引入大质量天体。

    经过许多天的会议与多轮投票，令人难以理解的结果诞生了：联合政府决定将首都搬回太阳系，那已经濒死的恒星。

    流浪的地球文明还十分年轻，从离开太阳系到此时，也不过短短三千岁而已。

    可他们已经看到了太多文明因为贪婪而导致毁灭的下场，知晓了战争的恐怖。

    将首都放在边陲，虽然增加了运输成本，却足够安全，可以延续文明的种子，因为很少有战争会打到这里来。

    总是闷声干大事的地球人，这次将一颗已经没有了行星的恒星搬回了太阳系。从此地球又有了月亮——那颗暗淡的红矮星，也是他们最初的太阳。

    其他文明不理解，这一无用且耗费巨大的搬迁有什么意义？地球人也不解释。

    母亲是他们独特的精神传承，即使已经走进了银河系的心脏，他们还是忘不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边陲，为了一颗熄灭的太阳，曾经努力过什么。

    哪怕那些人早都随着时间消逝，但为了全人类的精神会代代流传，永不消亡。

    那一天，联合政府发布了这样一则声明：

    “目睹过巨大战争带来的惨剧，我们总会思考，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是成为霸主，奴役弱小的文明？还是闭门造车，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我们想：都不是。我们见过了外面那么精彩的广阔世界，怎么可能选择停滞不前？三千两百年的流浪，跨越五千光年，我们是时候扎下根，将银河文明延续下去了。

    是的，不是地球，是银河。

    我们不能忘记，帮助过我们的那些异乡人。正如我们不会忘记，在流浪地球的最初，牺牲的那三十五亿同胞。

    我们生存的意义，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如今无法自由呼吸氧气，无法再与我们言笑晏晏的友人。

    我们提议，地球文明，即日起改名银河联邦。只要我们在，银河的精神就在。只要我们还在母星，地球的精神就在。

    与三千六百四十八亿英灵共同庆祝银河联邦的诞生。此致。

    公元零年一月一日

    联合政府”

    跨越漫长岁月，地球人类，终于走到流浪的终点。

    【第一篇章·完】

    【下一篇章：家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