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辞树
第七章 辞树
盛辞树听闻女儿此次考试有进步了,甚为欣慰。于是政务繁忙之余,立刻从江南省回到京州家中,以示勉励。 实则不然,盛慕昭的所谓“进步”,只是从交白卷到终于写上几个字罢了。 听闻盛辞树要回来。 盛家正厅中,管家张淮书严谨肃然的立于一旁,迎候盛先生的到来。 林晚棠正好也在,他温雅沉静,容止端庄,亦随之等待。 只盛慕昭,全程神情冷漠,似乎对此很有些不耐烦了。 宽敞明亮的正厅中,三人依序而列,主次分明,恭候到来。 这是林晚棠第一次见到盛辞树,一位久居高位、坚定沉稳的高级官员,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即使历经岁月的沉淀,也不难看出眉宇间的精致,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一切。 “盛先生,您回来了。”张淮书上前,毕恭毕敬的问候。 盛书记一向作风低调,在家则不必称其职务。 但此时,他脸上毫无表情,同盛慕昭一样。他不动声色的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很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似是强忍着怒气,目光森森,充满了压力。 所有人都有些噤若寒蝉,只有盛慕昭却不以为然。 盛辞树这又是在故弄玄虚些什么? 他是更年期到了吧?是吧? 只见盛辞树仓促的直上了楼梯,那沉重的脚步,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寓意深长。很显然,他非常生气。 这是欣喜过望,方才在车上,他看了盛慕昭的成绩单和试卷,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就是她学习“进步”? 他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都要居于人上。 谁知他的女儿却一反其道,总是倒数第一。 其间,盛辞树侧目一瞥,高深莫测,他自上而下看。 管家张淮书小心谨慎,默默的俯了首;盛慕昭迫于威严,不情不愿的微微低头,也许是不想看见他。 惟有林晚棠,不卑不亢,傲然于世。他本人丝毫不觉得有一点问题。 实则言之,颇近于不敬。 盛辞树注意到他,这个新来的家庭教师,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像是一张白纸,一张纯净的白纸。 第一次见面,盛辞树没太多印象。 他决不会想到,很久的以后,他们会朝夕相处…… “慕昭小姐,先生请您去书房谈话。” 盛慕昭听了,像是意料之中,从盛辞树一进门开始,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该来的总要来。 书房 “这就是你的成绩单?看看你自己考成什么样儿!” 一份汇总成绩单无情的扔在了她的脸上,纸页飘向半空,散落一地。 盛辞树严肃的审视着她。 盛慕昭微微垂眸,一言不发,心中不平。 “学习不认真,态度不端正,错误不检讨。”盛辞树来回走动几步,书房气氛有些沉闷。“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是吗?” 盛慕昭全然无所畏惧,也冷冷的直视父亲。 她眸中映出那些浮于虚空的微尘,如云似烟,悠扬的远去,只余眼前肃静的书室。 沉默良久。 她凝视着他,目光复杂,镇静的反问,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盛慕昭面无表情,直言不讳:“为了变成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使盛辞树陷入一瞬的沉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目中冷笑,欲要继续说下去:“一个——” 一个被权力所困住的人。 如此重蹈,如此反复…… 她可以做到!毕竟,她是盛辞树的女儿。 然而,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权力的延续,权力的教化,权力的奴役。 “住口!”他一时气极,怒不可遏的打断。 这无疑是挑战他作为父亲,作为上位者的绝对权威,行为严重,绝对不能容忍! 盛辞树平定心绪,漠然以对,神色冷肃的说道: “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妈把你生下来。” 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盛慕昭瞬时激动起来,她上前一两步,泫然欲泣的质问道:“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女儿对不对?” 盛辞树的态度不置可否。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无非是几句关心的话,他偏不会顺着她的意说!否则,还怎样做父亲? 他幽深垂眸,语气平静的沉吟告诫她:“在外面别说你是我的女儿,我盛辞树丢不起这个人。” 其姿态高高在上,仿佛就等着她痛哭流涕,向他忏悔,深刻的反省错误。 “是吗?”盛慕昭故作恍然大悟之状,赞同的点了点头:“我也正是这么希望的。”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她偏不会顺着他的意说!她偏不会向他忏悔,向他请求饶恕,而后表示从此俯首帖耳。 盛辞树微微蹙眉,不免讶异。 又听她讽刺道:“您真应该恨自己当初没管住下半身。” 反了!真是反了! 盛辞树被气得恼羞成怒,冷冷的指着门外:“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出去!” 盛慕昭气冲冲的摔门而去。 盛辞树一人在书房,陷入沉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三十余岁时,才得了这一位小女儿,又岂能不爱?岂能不为她着想? 不过是,希望她能坚强独立一些,不至于一生一无所成,碌碌无为。 …… 盛慕昭从楼上下来时,所有人自觉噤声不语,回之避之,不敢触及无妄之灾。 林晚棠默然而立,风姿清正,温和淡泊,以一种柔和的目光看向她。 他旁观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她眼眶微红,明眸中泛着泪光,神色肃正,刻意掩饰。 相对无言,但心已感受到了怜悯。 倏尔,一位清贵优雅的女人举步生风而来,大约三十几岁,她看上去很年轻。那如画般的姿容,却总含着怨慕的冷意。 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管家张淮书迅速反应过来,行礼如仪:“夫人,您回来了。” 平日里,盛辞树主政一方,要务在身,很少回家;沈半夏则将自己终日困在实验室里,专注于中医药学研究,借以抒发感情上的失意。 东南雀飞,同心而离居。 能让沈半夏回来的,也就只有盛辞树了。 …… 盛辞树负手而立,凝望窗外。山抹微云,烟霭纷纷。 书室有兰,清韵淡雅。 见沈半夏走来,他微微转身,沉静平和的注视向她,“半夏,你来了。” 为官日久,身居高位,官场上讲究中庸之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故而,盛辞树对待任何人和事,都始终秉持着一种中正平和、喜怒不形于色的处世态度。 “女儿的成绩单,想必你也看了。我平时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她的学业。你作为她的母亲,一定要高度重视。” 毫无波澜,如一潭平静的死水。 她怔忡一瞬,微微失望。 沈半夏眸光幽冷,忽衔了一抹笑意问:“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盛辞树淡定自若,并不表态,和言说道:“半夏,我们正在研究讨论女儿的学习问题。” 他说话时,没了生气,只有保守的条理陈章,官腔官话。 “盛辞树,你会正常说话吗?”沈半夏一时无言,状甚不屑。 他端然而立,神色如常。幽兰含熏,清风徐来,疏影微摇,静静地望着。 “我记得你以前是会正常说话的。”她刻薄的语气里带着冰冷的寒意:“怎么?你这是在对我发号施令?” 他目光怅然,侧首朝向她,依旧强调:“请你严肃一点,现在不是追究你我恩怨的时候。” “我来,不想和你吵架。”盛辞树心下叹息,默然的凝视着她,微有所动。 沈半夏微微蹙眉,眸中含有千言万语,诉之不尽。 一如数年前,他看向她的眼神空濛而悲伤。 那时的她,正值锦瑟年华,情窦初开,总是以一种崇敬而倾慕的目光于远处偷偷注视。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究会困其一生。 “女儿今天这个样子,难道你没有责任吗?”她终于进入正题,冷冷的指控着他。 确切的说,盛辞树占很大一部分责任。 盛慕昭出生时,他就一直在外任职,以国事为重,以仕途为重,而家庭在最后,在大局面前,似乎理所当然是可以被忽视的。 “是,我有责任。”盛辞树郑重其事的点头。 他始终维持着一种惯有的理智与冷静,语调温和从容:“你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我说,我们共同努力解决。” 这话一说,她那冷淡的眼神锐利起来,步步向他逼近,目光有意无意的散落于兰。一抬手,纤长的直指,质问他道:“你喜欢养兰花,是因为她吗?” 他沉默了……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沈猗兰之于他,是年少时山盟海誓,与君相知的爱恋,难以抹去,亦难以忘怀。 而他对沈半夏的爱,却又不同,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深情。 紧张的氛围,如静水一般沉寂。 于是,兰草零落,素瓷尽碎,正如他们的婚姻一样,满是狼藉,一败涂地。 他平静的叹息:“半夏,你冷静一些。” 她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他想,他应该追上去和她解释,表明爱意。 这时,电话却响了,盛辞树接过电话。 “书记,省委明天上午召开会议……” …… 其时,沈半夏从楼上走了下来。 “mama……”盛慕昭目光盈盈,满含期翼的迎上前去。她想mama能多陪她一会儿。 沈半夏顿时止步,她转而看向女儿,神情冷漠,联想到那一言难尽的成绩单,原本愤怒到极点的她,顺势把气撒在了孩子身上。 她蓦然扬手,重重的打了一耳光。 一瞬间,盛慕昭不知所措,她茫然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良久之后,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被打。 盛家正厅中,空然清静。 待所有人回过神时,盛慕昭早已跑了出去。 张淮书对此心急如焚,连忙吩咐人去把小姐找回来,林晚棠也跟着分头寻找。 天上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晚棠举伞望去,只见咖啡厅外的一处角落里,蹲着小小的一人。 零雨其濛,落在身上,沾湿了他的衣服。 “你来做什么?是想看我笑话的吗?”察觉他来,盛慕昭立刻拭去眼泪,故作镇静。 在他面前,她始终坚持着不可一世的高傲。 泠泠清寒,天地间雨声潇潇,群青挂珠,水木明瑟。林晚棠向她走去,对她伸出手:“回去吧!” 他想,她也只不过是一个缺少关爱的孩子。 盛慕昭抬眸相视,他散发着温柔慈爱的光,那样柔和的光,足以感化世间一切的冰冷。 她默默地,向他伸出手。 烟淡雨初晴。 PS: 不要同情盛慕昭,会变得不幸。 林老师之后的一切不幸,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