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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十年,哈乌勒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脸。 熙熙人群在眼前潮水般来去,重叠余影的缝隙中,恍恍若旧梦重现。 哈乌勒已经在这家茶馆等了三天。 三天前他就是坐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唐门。 那唐门约莫二十三四岁,悠哉地从街的另一头走过。 哈乌勒只恨当时自己呆住了,没有跟上去,致使现在像个傻子一般,只能坐在这里碰运气,希冀那唐门还能路过这里。 人流如梭,他默默地看着,饮了一口杯里的冷茶。 现在算起来,那人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也是差不多这般大的年纪。 他四岁那年,刚刚习武,相依为命的大哥便被圣教被派到中原打点事务。待到他十三岁,习得一手好刀法,能从死亡之海里爬出来时,大哥已经是长安据点的掌事了。他跟着师兄师姐们下了光明顶,去长安找大哥。到达长安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日时节,中原风物好,一切皆与大漠迥异, 他背着双刀站在繁华街头,透过熙攘的人群看到穿着晓天衣的大哥正在与一个唐门说话。 他仍清楚地记得唐门那时的样子。他靠在墙上,似乎有些生气,那张中原人才会有的秀致面孔显出一种引人的风情。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呆楞在那儿,胸腔中鼓动起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绪,直到看见大哥微微俯身,在那唐门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唐门似乎被逗乐了,勾起嘴角,朝大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阳春三月,丝柳柔柔,那个笑容烙在他心上,在此后的岁月里,让他爱极,也让他恨极。 往事如烟,大哥和那人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人。他抱着刀坐在茶馆里,像只没家的野猫。 街上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许多行人驻足朝一个方向张望。他本不想理会,但人越聚越多,眼看着整条街都被堵上,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戴上兜帽,起身想离开。 可是他出门就愣住了。 是那个唐门。两个人站在他面前,很激动地大声斥骂,夹杂着一些污言秽语。这两人经常在榜上接单做活,哈乌勒都认得,只不过他们本事平平,做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活。哈乌勒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原来是这两人昨晚被人截了胡,这唐门是新来的,便笃定是他不懂规矩下的手。唐门白着一张脸站在那儿,手握在背后的千机匣上,青筋都露出来了。但他教养很好,面对唾沫横飞的两人,也没有被激怒的迹象。哈乌勒仔细瞧着唐门的脸,心下五味杂陈。 眉眼脸形间的确是有八分相像,连沉着脸生气的时候,也带着一点让人心动的艳色。 虽然像,但毕竟不是。哈乌勒叹了口气。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他长得高大,肤色黝黑,红发绿眼,明晃晃一对悲魔饥火背在背上,看着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那两人正对着唐门出言不逊,忽然看见这么个西域人径直过来,一时间摸不清是什么意思,又见哈乌勒面色不善,竟然讪讪地住了嘴。破立令下还能如此张扬行事的明教,指不定背后有什么靠山,不是一般人能惹的。哈乌勒没理他们,脸上变脸似的堆出一个亲热的笑容,径直去拉唐门的手:“唐兄,昨晚与你一起喝酒,我竟然醉得人事不知,倒叫你结了帐,这哪里能行呢,走走走,今天怎么也要让我请回来!” 唐门愣了一下,带着一丝诧异望着他,清凌凌的两只眼睛仿佛黑白分明的琉璃。哈乌勒不容他细想,抓住他手腕,径直带他从人群中穿过。那找茬的两人看着他就这样把唐门带走,犹豫再三,还是不敢造次,被捏着脖子的鸡一般没了动静。四周的人群没热闹可看,一哄而散,街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哈乌勒扯着唐门的手,拐过两条街口,才放慢脚步。唐门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由着他把自己带到人少僻静的地方,才晃晃被明教紧紧攥住的手腕。 哈乌勒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唐门微微抿着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很害羞的样子:“那个……多谢这位侠士为我解围……” 看见这个笑容,哈乌勒似乎兜头被打了一棍,脑袋里轰轰响,几乎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唐门。唐门被他盯得有些莫名,一时不知这明教怎么回事,尴尬地想抽回自己的手。 哈乌勒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放开他。唐门松了口气,朝他郑重抱拳:“方才多谢。” 哈乌勒胡乱点了点头,唐门又看他一眼,转身打算离去。哈乌勒有点急了,连忙出声:“这位唐门兄弟!” 那唐门停下脚步,半转过身,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哈乌勒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艰涩:“呃……在下哈乌勒,在长安多年,还算熟悉揭榜的活计,正缺一个搭档,不知你可愿与我一道?” 唐门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在大街上随便找搭档,眨眨眼,问他:“可以是可以……但你不先试试我身手吗?” 哈乌勒连忙道:“我一看见你,便觉得有缘分。” 唐门被他逗笑,略一沉吟,便报上自己姓名:“在下唐鱼亭。” 哈乌勒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干脆,有些欣喜:“不知唐兄如今在何处落脚,若有任务,我好去找你。” 唐鱼亭道:“叫我鱼亭就好。我刚从蜀中来长安,暂时住在城西的恒升客栈。” 哈乌勒道:“城西……还挺远的。住客栈可不便宜。” 唐鱼亭叹气:“是啊,所以这几日多做了几个小活,好去寻个合适的房子赁下来。” 哈乌勒心里有些雀跃:“这架势,是要在长安长住?” 唐鱼亭点头:“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回蜀中。” 哈乌勒有些私心:“要是不介意……要不要先去我那里落脚?”他不等唐鱼亭说话,又补充,“我那里宽敞得很,不会打扰你起居,每日也有厨娘送饭菜来,你若懒得弄饭也可一起将就。” 唐鱼亭有些不好意思:“你我第一次见面,如何就对我这样推心置腹?”他轻声道,“这位小兄弟,平日里还是警惕些的好。” 哈乌勒看着他的脸,半晌,微微红了脸,小声道:“你不一样。” 唐鱼亭略一思索,也不再推脱:“好,总之听你的便是。” 哈乌勒见他答应了,开心起来:“也不要叫我小兄弟,我不比小多少。” 唐鱼亭“哦”了一声,慢悠悠道:“我竟看不出,你和我一样,都是廿七年纪的人了。” 哈乌勒转头:“什么?我今年二十三。你怎么这样不显年纪。” 唐鱼亭似乎鲜少被人这样夸赞,有些腼腆:“这样看来,你叫我唐兄也是在理。” 哈乌勒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唐鱼亭与那人相像,若不是年纪对不上,且唐鱼亭双眼下各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笑起来一侧嘴角还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他几乎要怀疑是那人又回来了。他沉吟一下,试探着问:“唐兄来长安长住,家中老人可有人照顾?” 唐鱼亭答道:“我是孤儿,没有这些牵挂。” 哈乌勒连忙道歉。 唐鱼亭笑:“没什么,我倒不觉寂寞,在蜀中时,我……师父待我很好,也算有玩伴。” 他顿了一顿,“还是叫我鱼亭吧,唐兄听起来怪生分的。” 哈乌勒心里过意不去,连忙道:“中午我们去芙蓉居,我请你。” 唐鱼亭哪里肯让他请客:“我比你年长,还要住你的房子,你还帮我解了围,今后做活也要多仰仗你,于情于理,都该是我请,你就不要与我争这个了。” 哈乌勒自然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事到如今,他还觉得如在梦中,似乎上天又平白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还能追忆那些已经远去的时光。 自唐鱼亭答应去自己那里住,哈乌勒就挽起袖子把家里好一通收拾。他这处宅子在城南郊外,两层主屋两个厢房,前后带院,后院的小竹林里有个温泉,舒服得很,但他独居多年,也没心思享受,泉眼被落叶阻塞,早就干涸了。他捣鼓着想给它通开,忙活了一上午,那清亮温热的泉水总算汩汩冒了出来,他坐在池边,看泉水渐渐溢满池子,散出袅袅白雾,忽然想起,从前有次他也想跟大哥和那人一起泡温泉,刚脱光衣服想跳进池里,就被大哥拎着脖子赶出去,只好光着屁股灰溜溜回自己屋里。唐门就趴在池边,缎子似的头发散着,湿漉漉披在雪白的肩背上,眼尾晕着些浅红的颜色,尖尖的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腕上,满是笑意地看他们兄不友弟不恭。 他那时已经十四五岁,如何会不知道大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厢房不算隔音,唐门低哑的呻吟隐约传到耳朵里,他第一次明白被欲情撩拨煎熬是何种感受。 待他里外收拾整齐,连为唐鱼亭准备的厢房都铺上新置办的被褥,唐鱼亭便来了。他牵着匹油光水滑的麟驹,马背上驮着一个不大的竹箱笼,笑盈盈立在门口,道:“要叨扰你了。” 哈乌勒有模有样地买了时兴的烟花,在大门口放了,这才把唐鱼亭迎进门。 唐鱼亭进了院子,环顾四周,调侃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颇有家底。” 哈乌勒局促道:“是我大哥留下的,不算是我置办的。” 唐鱼亭犹豫一下,问道:“我还是有些好奇,圣人颁布了破立令,为何你还能这样招摇地在长安行事呢?” 哈乌勒道:“倒不是我张扬。就算破立令下了,教中要撤人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总得有个统筹安排,上面对此也睁只眼闭只眼。我大哥在长安经营多年,人脉颇广,只要我不太出格,一时倒也无妨。且我们走了,教中也还会派别的人来。”他不欲多说,沉吟一下,感慨道,“我大概……早晚也是要离开长安的。”他语气中诸多不舍,有些惆怅,“这里对我来说,也是个伤心地,但我还是想能留多久就多久。……我舍不得走。” 他心里难受,不愿再多说,把麟驹牵去马厩,同自己的踏炎乌骓一起啃马草,方折回来,引着唐鱼亭去准备好的厢房。 唐鱼亭没料到他准备得如此细心,有些不好意思,从箱笼里取出一个瓷瓶:“给你的见面礼,不要推辞。我没想到你这样费心,准备不周,你不要嫌弃。” 哈乌勒本没想着收他的东西,但听唐鱼亭说这是他自己照一本古籍配制的润刀油,比市面上卖的最贵的都好用,便也欢欢喜喜收下了。 既要做搭档,起先少不得先做些小活试试默契。哈乌勒在榜上挑了几个不算麻烦的,结果两人跟玩似的就做掉了,回到家甚至来得及好好沐浴一番再睡个大觉,十分尴尬,后来便索性放手去做别人不敢接的了。 夏去冬来,哈乌勒与唐鱼亭搭档已有小半年。眼看着要过年了,天冷得很,半夜还下起了雪。哈乌勒没有睡意,从榻上爬起来去后院泡温泉。他与唐鱼亭向来都是错开沐浴,从没在温泉碰着面,也许是这天凑巧,当他打着哈欠走到温泉那里时,发现唐鱼亭也在。 唐门散着头发趴在池沿上,手里拿着一片翠绿的竹叶把玩。 哈乌勒没有防备,唐鱼亭就这样撞入他的视野。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向前走,而是应该回避。唐鱼亭是映射他那些飘渺思念的镜子,他不该对这面镜子起别的心思,可他仿佛被下了蛊,愣愣地站在那儿,丝毫不记得收敛自己灼热的目光。 水汽氤氲,池子里的唐门周身雪白,似乎会发光一般,唯有肩头脸颊被热气蒸出些许粉红,平时束起的漆黑头发湿漉着从肩头倾泻进池水里,那双湿润的眼睛带着一丝错愕,大概是没想到明教半夜三更还没睡,立时想从池子里出来,可他丝缕未着,更别说哈乌勒简直看直了眼,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径自走上前来。他本不觉得羞涩,但哈乌勒的目光实在太直白,好似要将他拖出池子吃了一般,不由一时慌乱,只好坐回池里,紧紧靠着池壁。 脱下冷硬制服的唐门少见的无措,像是一尾养在缸里的白鱼。哈乌勒怔怔地瞧着他,多年前的场景又在眼前重现。虽然那人不似唐鱼亭这般容易害羞,可他也已经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再也做不出直接脱光衣服跳进温泉里的事了。他走近唐鱼亭,半跪在池子边上,伸手撩起唐门一缕湿润的头发。唐鱼亭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惊讶他的逾越。 哈乌勒轻声道:“原来话本里写的鲛人,是真的。” 唐鱼亭脸颊绯红,道:“是么,我听说嘉陵江里的鲛人,一口獠牙,能将人撕得粉碎。” 这句打趣终于使哈乌勒的思绪回到现实,他不由笑道:“好险,看你的牙口,我不必这样粉身碎骨。” 唐鱼亭听他同自己玩笑,那莫名的慌乱也渐渐过去,于是问他:“你要泡温泉吗?那我先走了。” 哈乌勒有些不满:“我一来,你就要走?” 唐鱼亭尴尬:“难不成还要我陪你。” 哈乌勒笑了,慢条斯理将寝衣脱掉,露出精壮的身板,还当着唐鱼亭的面,把唐鱼亭的衣服挂得远远的。唐鱼亭见他如此幼稚,笑道:“下次寻个美娇娘来,兴许你还更尽兴些。” 哈乌勒顿了一顿,跨进池子,故意贴到他面前,道:“我劝你最好别有这心思。”· 他靠得太近,唐鱼亭感到他身上像火炭一样带着灼人的热意,顿时不敢再拱火,安抚道:“好好好,你想泡,我陪你就是了。” 哈乌勒舒坦了,张开臂膀枕在池沿上:“如此甚好。” 唐鱼亭瞥见他臂膀上鼓胀的肌rou,揶揄道:“如此身段,倒便宜了我。” 哈乌勒朝他眨眼:“给你摸摸。” 唐鱼亭懒得理他,上下打量他,忽然”咦“了一声:“我以为你们明教都喜欢穿戴金银的饰物。” 哈乌勒顺着他的眼光一看,发现他看见了自己胸口的吊坠。 那是个小小的漆黑物件,如鹿角一般伸展出一些不规则的枝杈,看起来有点像是铁做的。 唐鱼亭好似对它很有兴趣,凑过来仔细打量,呼出的气息都扑在了他胸膛上。唐门伸手拨弄了一下,道:”像是乌金陨铁做的。“ 哈乌勒看着他薄而白皙的耳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荡,忍不住摸了一把,口中道:”好眼力。“ 唐鱼亭捂住耳朵,面上飞红,狠狠瞪了他一眼。哈乌勒心情大好,解释道:“这是从我大哥那里抢来的。”他拎起那吊坠,放在眼前,声音有些飘忽,“这是我大哥的心上人送他的,我那时年少无知,觉得好看,竟然当着人家的面硬讨了来。现在想想,没有挨揍,是人家脾气好。”他松开手,那小玩意儿又伏在了他饱满的胸膛上。 唐鱼亭大概是多少猜到他大哥不在了,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带了些难以言说的伤感。 真是心软的人,不像个杀手。哈乌勒心里想着,打趣道:“那人当时对我说,给我可以,但若有一天我有了喜欢的人,就要把这个送给他。” 唐鱼亭安静地听着。 哈乌勒顿了一顿,问道:“鱼亭这个年纪了,为何不娶妻成家呢?” 唐鱼亭打个哈哈:“哪家的女子会跟做咱们这行的人成亲。” 哈乌勒赞同:“确实,朝不保夕。” 唐鱼亭正待点头,就听哈乌勒一本正经道:“还不如你我将就一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转头看明教,却见明教两只绿眼睛炯炯发光,盯着他一眨不眨,嘴角微微勾起,分不清是真心的还是在开玩笑。 唐鱼亭心若擂鼓,觉得自己应该觉得荒谬,可心里又有一丝欣喜:“……什么?” 哈乌勒凑近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气息拂在他面上:“你分明听清了。” 唐鱼亭面上浮起两团酡红,挣开他的手,气道:“莫拿我打趣,趁早找你的心上人去。” 哈乌勒还要说什么,就见唐鱼亭略一抬手,指尖飞出一道极细的银链,搭在远处的衣服便被扯了过来。他眼前一花,水花四溅,唐鱼亭已草草裹好了衣袍,大半条没裹住的大腿露在衣摆外,白玉也似。哈乌勒毫不避讳地瞧着,唐鱼亭不理他,径自回去了。 哈乌勒趴在池沿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竹径后,才翻身将自己沉入池中,捞起一条浸湿的帕子盖在脸上,许久都没有动。 刚才自己实在太放肆了。原本有些钉子已钉死在心里,现下却有了松动的迹象,莫名让他有些烦躁。他日日与唐鱼亭在一起,起初微不足道的那点私心如春原上的火星,渐成燎燃之势,越发按捺不住。他知道自己龌龊,拿着唐鱼亭去肖想那人,可是他真的做不到对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无动于衷。有时他忍不住恶念丛生,也许明尊让唐鱼亭来到他身边,就是在怜恕他这些年的困苦,自己不需苦苦忍耐,去当什么正人君子。 他知道对唐鱼亭来说,自己刚才的举动绝对算得上是逾越,唐鱼亭不是木讷的人,如果对他恼怒,不会是这个反应。 唐鱼亭大约对他也有些好感。 就算如此,唐门也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就算在任务里受了伤,也不肯让他帮忙上药,疏离而克制。 从前他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何不好,但现在,他真的想同唐鱼亭更亲近些了。 年底阎王爷要收人,活儿也多了起来。 从那晚之后,哈乌勒就总是没事就要撩拨唐鱼亭几下。唐鱼亭没有当真,左右是个不置可否的态度,倒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且不得不说唐鱼亭是一个完美的搭档,谨慎、做事干净,从不对哈乌勒的选择加以干涉。哈乌勒选的单子,不论多难,他都没有异议。 哈乌勒时常奇怪,唐鱼亭身手十分了得,不像籍籍无名之辈,出招之间杀伐凌厉,他很熟悉那感觉,有些唐门,连呼吸都带着那种独特的气息。 唐门的人,出手便要人性命,箭既出,空回不祥,每一个唐门弟子都追求箭无虚发。 他只见过一次例外。 便是那人向大哥射去的那一箭。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那一箭射空该多好,可是没有如果。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大哥不在,那人也不在。他从窗子里向外张望,外面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苍茫,什么也看不清。直到那人走进院子,他才隐约看见些许轮廓。 大哥伏在那人肩上,一动不动,两个人都没有撑伞。他大吃一惊,连忙奔出去搀扶,却发现大哥肩膀上插着一支铁箭。 他太熟悉那箭了,漆黑中泛着一种晕彩般的辉光,那是唐门自己研究的法子,用了陇西的石漆淬毒,遇水不溶,燃之不化,中之必死,旁的唐门弟子所用追命箭都没有这样的能耐。可笑的是,那淬毒用的石漆和法子,都是大哥替唐门寻来的。 唐门宛如一尊抽了魂的木雕,抱着大哥缓缓坐在了地上。他扑上去摇晃大哥的身体,可是没有回应。 他呆坐一会儿,暴怒裹挟着杀意席卷了他。他嘶喊着要杀了唐门,甚至奔回去取了弯刀在手。可当他又看到唐门的时候,却举不起手中的刀。那人紧紧抱着大哥,在暴雨中无声地恸哭。他浑身湿透了,苍白的脸颊贴着大哥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抿着,似乎还在眷恋地亲吻。唐门的眼睛最好看了,总是装着笑意灵动流转,现在却像两颗涂了黑漆的泥丸,一丝光亮也没有,任凭雨珠不停地从睫毛上坠落,仿佛他也跟着大哥一起死了,只留下一副泥塑的躯壳,只等着被雨浇透,便坍塌了。 他恨极了唐门,也恨极了下不了手的自己。他把大哥的尸身从唐门怀里硬抢过来,大吼着让唐门滚。他不记得唐门是怎么离开的,也不记得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久,只记得把大哥埋在了一个唐门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让他这辈子都不要再靠近大哥。 他当时恨死了他,他杀了他唯一的亲人,杀了最疼爱他的人。可后来,当他终于明白人终究无法对抗生命中的那些阴差阳错,命运里一点小小的交错便足以让人生死相隔时,唐门也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他死在了哪里,也没有人替他埋骨,他终于还是被那个夜晚的大雨浇透,悄无声息地碎在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七年过去了。思念和愧疚渐渐野草一般在哈乌勒心里疯长。他记起唐门也是极其疼爱他的,他生病发烧时,那双带着凉意的手,也曾彻夜覆在他的额头上。他知道,自己还是爱慕着唐门的。这几乎成为他的心魔,他总是想起那张脸,那张漂亮的、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脸,没错,就像眼前这张—— “你怎么这样盯着我?” 寒风卷霜,缓缓吹过落了叶的树枝。 哈乌勒打了个激灵,方如梦初醒。唐鱼亭站在他面前,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好吧,怎么一直盯着我发呆?” 哈乌勒这才发现自己看他看出了神,嘴里便口不择言:“……呃,你,你好看得很。” 唐鱼亭穿着一身驰冥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湛蓝的围巾,掩住那尖尖的下巴,显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越发不像是二十有七的人了。听了哈乌勒的话,他抿嘴忍住了笑:“好,等任务做完随便你怎么看,先说说这次的目标吧?” 哈乌勒被他那句“随便怎么看”弄得心猿意马,漫不经心把单子给他。 唐鱼亭伸手接了,仔细看完,沉吟道:“你决定了?要接这个?” 哈乌勒点头:“一个富商罢了,应当不成问题。” 唐鱼亭斟酌道:“活儿本身是不难,难的是这要求。”他手指点点单子,“这人是江南商会在长安的掌事,跟朝中和各色势力牵扯颇多,单子上指明了不能让人看出他是被刺杀的,要伪装成意外的样子,叫人看不出究竟。“他收起单子,“你想怎么做?” 哈乌勒道:“我以为你们唐门总会有些叫人看不出的法子。” 唐鱼亭笑了:“的确有。”他思索一下,道,“这人好美馔、好女色,每月逢五必去春景楼,点一桌美酒佳肴,叫上姑娘作陪,大吃一顿然后过夜。明日便是十五,我们可以趁此下手。” 哈乌勒听着,问:“具体怎么做。” 唐鱼亭看看他,神秘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最近风声紧,长安城里的明教弟子越来越少,你最好还是避一避。且有你在我反而束手束脚,你只记得明晚子时去春景楼顶接应我就行,不然我无法脱身。” 哈乌勒见他胸有成竹,纵然好奇地不行,也老老实实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唐鱼亭手上拎了个包袱出了门。哈乌勒在家里数着时间,一直到月上树梢,他实在按捺不住,背起双刀直奔春景楼。临近年底,春景楼生意极好,喝得烂醉的客人醉醺醺地胡言乱语,也有不少客人在客房里过夜。哈乌勒隐匿在暗处,四处游走,将楼里各色人都看得清楚,终于在一个宴厅里找到了富商。富商面前的桌子上杯盘狼藉,喝得满面红光,肥短的手指握不住酒杯,掉在身上,旁边的家养小厮立即要替他擦净。富商手一挥,气喘吁吁,粗噶喝道:“够了……回,嗝,回房休息!” 这话一出,便是要叫楼里的姑娘来伺候了。 小厮正要去叫人,便见门厅那里进来一个女子,口中道:“我来伺候这位老爷。” 富商抬头看去,只见这女子穿一身靛蓝锦裙,皮肤白皙,持一把薄纱团扇半遮住面容,只看得见一双红唇若隐若现,露出的眼睛顾盼流转间带着一股子媚劲儿,且身量颇高,腰细腿长,叫人移不开眼睛。富商眼都看直了,两个小厮一看他神情,如何不懂,忙搀扶起他,同那女子一起往宴厅外走。富商眼睛扒在女子身上撕不下来,喝退小厮,一把把那女子搂过来,几乎让她紧挨在自己身上,在那女子侧脸上亲了几口。女子挣扎不得,只得被他半搂半抱着,沿着连廊一路往客房去。 哈乌勒嗤笑一声,心道这富商最后一次风流居然还是个如此美人儿,当真福气不浅。他沿着外墙摸过去,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富商客房,扒在窗格上向里张望。那富商已将女子按在榻里上下其手,女子衣衫不整,连连娇呼。此时已近子时,与唐鱼亭约定的时间近在眼前,可唐门却迟迟没出现。哈乌勒有些着急,又不敢擅自行动,看了眼房内,富商已经抓着女子的膝窝,想去掰开她的腿了。两个小厮忙碌着收拾一应洗沐用具,末了点上熏香,才退出房去,守在门外。哈乌勒略一思索,还是按捺住了性子,先去楼顶等唐鱼亭。 月上中天,硕大的圆月挂在天际,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楼顶风大,哈乌勒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楼顶忽然翻上来一人。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女子。正吃惊时,那女子疾步跑来,低声道:“我没带千机匣,你快施展轻功带我走。” 哈乌勒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神情像是见了鬼:“怎么是你!” 唐鱼亭催促他:“快点,待会就要闹起来了,我下的毒不着痕迹,就是发作慢些,让你久等了。” 哈乌勒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只得抄起他腰,施展金虹击殿,看上去像只被火燎了屁毛的猫。 唐鱼亭外裙被扒掉了,只穿着薄薄一身里衣,还凌乱不堪,冻得打颤,带着鼻音抱怨:“好冷,我回去想泡温泉。” 哈乌勒咬牙切齿:“你……你是得好好洗洗干净!” 唐鱼亭笑:“马上风,这个死法,他们肯定不敢声张。” 哈乌勒气得七窍生烟:“这就是你的好法子!” 唐鱼亭吸吸鼻子:“不好吗?” 哈乌勒闻到他身上一股幽幽的暗香,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好,好得很!” 唐鱼亭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他似乎有些生气,一直到回了家,都没有再说话。 哈乌勒铁青着脸,到家便拽着唐鱼亭去了后院温泉,径直把他丢进池子里。唐鱼亭差点被呛住,抹干净脸上的水,气道:“你发什么疯!” 哈乌勒没理他,自己也跳进去,一把把他按在了池壁上。 唐鱼亭头发本用一支银簪绾住,现在已经散了,大概是干完活擦了把脸,那女子妆容也只剩下些许浅红口脂和淡淡腮红,更显得他凤眼桃腮,有些雌雄莫辨的艳色,秀色可餐。哈乌勒伸手揉了两下那欲滴的红唇,重重吻了上去。 唐鱼亭大吃一惊,不知他发什么癫,用力推他的肩膀。哈乌勒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趁他吃痛,舌头伸进来一通肆虐。唐鱼亭力气没有他大,被强吻了一会儿便瘫软如泥,泪眼迷蒙,哈乌勒松开他,去看他身上的情况,赫然在他腰侧发现几个淡红的指痕,分明就是被那富商捏的。他简直怒不可遏,握着唐鱼亭的下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居然让他那样亲你,摸你……” 唐鱼亭被迫仰着脸,安抚道:“只是个任务……” 哈乌勒听了,更加愤怒:“任务也不行!你以前有多少次任务多是这样做的?你怎么,怎么能这样随便上别人的床……” 唐鱼亭觉得他要失控,猛然发力,挣出一条手臂,啪得把他的脸扇到一侧。 这一巴掌不重,但能让哈乌勒停止发疯。 唐鱼亭冷冷道:“别说这只是个任务,就算我真的爬了别人的床,也不关你的事。” 哈乌勒懵懵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说。 唐鱼亭问他:“你根本就没发觉那是我。如果你真心喜欢我,怎会把我认成是别人?” 这句话如同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哈乌勒身上,虽然身处温热泉水中,却像掉进了冰窟,止不住地开始发抖。他呆呆地看着唐鱼亭,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种可怜而委屈的茫然。 唐鱼亭推开他,平静道:“你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喜欢我。” 哈乌勒做了一晚上梦。他梦到了大哥,梦到了那人,他们都站得离他很远,他怎么走都走不到他们身边。他急得跑了起来,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抓到了一片湛蓝的衣角。他认得那纹着银线竹叶的衣服,欣喜地去看,却见一具白骨裹在驰冥衣里,两只空空的眼眶看着他,有声音在问他:“你要找谁?” 他大叫一声,想要放开,那骷髅却用两臂枯爪缠住了他,只在面上幻化出一张脸,浅浅笑着:“是他吗?”哈乌勒满头是汗,那张脸又在双眼下各化出一颗小痣,嘴角边一个小酒窝:“还是他?” 哈乌勒脑门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怎么也挣脱不开,越是挣扎,越是被缠紧,他终于受不了了,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呐喊:“……唐鱼亭!” 喊出声的那一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睛。白日里的天光明晃晃地笼罩着他,那些梦魇一瞬间都如潮水般退却了。他猛地坐起来,有什么东西从额头上掉到棉被上,他也顾不得,大口喘息着。 “……你梦到什么了?”旁边一个声音传来。他悚然一惊,转头一看,唐鱼亭穿着驰冥衣,未戴手甲,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两段白皙修长的小臂,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正在铜盆里浸湿,慢条斯理地拧着。 哈乌勒背上滚过一层粟,方觉心落在了实处,往棉被上一瞧,是另一块浸湿的帕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想是唐鱼亭盖在自己额头上的。 见他醒了,唐鱼亭便把手里的帕子扔回铜盆,道:“我一早想来跟你辞行,结果你好像被什么噩梦魇住了,身上guntang,我只好想法子给你降降温度,若你再不醒,我怕是要去城里找大夫了。” 他语气很平静,哈乌勒却只听到了第一句:“你要走?” 唐鱼亭没有看他,低头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从一边的桌上拿起手甲,整齐穿好,这才望向他:“是我不好,昨晚不该朝你发脾气,你不要介意。“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这些日子多谢你关照了。” 哈乌勒人都懵了:“你、你为什么要走?” 唐鱼亭默然一会儿,方低声道:“我喜欢与人交换平等的感情。不亏欠别人, 也不需无谓的付出。”他望着哈乌勒,“你喜欢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也许我离开这里,你就能冷静下来。” 哈乌勒心里有些发慌:“我喜欢你的。”他又干巴巴地重复,“真的。” 唐鱼亭笑了:“或许有一日你会真的很喜欢我。但现在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需要我。” 哈乌勒愣住。 唐鱼亭声音很轻,却也很郑重,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万事都有自己的走向,每人都有自己的因果,莫要强求。” 他看起来决心已定,转身就要走。哈乌勒急火攻心,连忙下榻,鞋都未穿,两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襟,急声道:“我……我还接了一个任务没有做!现在我在外面行事越来越不方便,你和我一起做掉这个任务,再来谈这件事好吗?” 唐鱼亭转头看着他。高大的明教拽着他的衣服,脸上露出了弃猫似的惶急神情。 “求你了。”哈乌勒道。 他虽然已经成熟而稳重,这一瞬间在唐鱼亭面前却忽然回到了从前一般,还是那个心有依赖的孩子,不能接受身边的人突兀地离他而去。 唐鱼亭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心软了。 “……好吧。” 自打那天过后,哈乌勒就总在想唐鱼亭的事。他想了整整一天,才终于发觉,原来唐鱼亭是被自己伤了心。他起初的确是因为唐鱼亭实在长得太像那人,才起了接近的想法。自己心思不纯是板上钉钉的事,唐鱼亭虽不知道原委,但也感觉到了异样。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把话说死,哈乌勒觉得,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不然不会这样伤心。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按理说,唐鱼亭只是自己追忆往昔的镜子,看着他,就仿佛从镜子里看到从前,他应该只在乎那张皮相才是,唐鱼亭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毫无关系。可他什么时候如此在意唐鱼亭的一举一动呢?当他知道被富商轻薄的女子竟然是唐鱼亭,而唐鱼亭似乎非常熟稔于这样的事时,无名的怒火几乎冲出他的胸口。 越界的是他。心里那些原本钉死的钉子彻底松脱。与过往无关,与那人无关,他是真的喜欢上了唐鱼亭。 他发现,无论他有多怀念过去,怀念大哥,怀念那个人,终归已经阴阳相隔。还在喘气的人不得不一直向前走,去遇到新的人,经历新的事,人死灯灭,他与那些泉下泥销的尸骨再也不会有一丝交集。 最后一个任务并不难,他们要趁一个官员年底宴请时,在宴会上刺杀另一个官员,嫁祸给主人家。这种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本就是榜单任务里最常见的内容,只是这个官员乃当朝二品大员,宅邸配有府兵,比别的单子要危险许多。负责踩点是哈乌勒,他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唐鱼亭看在眼里,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们在晚宴之前就潜进官员宅邸,藏进事先看好的角楼,静静等待时机到来。这里很小,为躲避巡院的府兵和护院,两人只得紧紧地贴着,谁也没说话。天色渐渐黑了,动手的时辰已到。唐鱼亭扣上面具,准备起身。 就在他起身那一瞬间,哈乌勒扣住了他的手。他转头,明教的脸近在咫尺,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哈乌勒用力一带他,他便跌在明教怀里。他本想挣扎,但他听到哈乌勒的心跳,便由他抱着了。 他没有挣脱,哈乌勒心里十分欣喜,低头将一个吻印在他发顶:“我从不在任务之前向明尊祈祷。” 唐鱼亭静静听着。 哈乌勒声音十分郑重:“但我现在有了爱慕之人,所以还是诚心向明尊祈祷,愿他护佑我们平安。” 唐鱼亭屏住气息。哈乌勒抱了他一会儿,松开他,苦笑:“希望我的爱人,千万别任务一结束,就抛下我不管了。” 唐鱼亭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神情,还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 尽管哈乌勒诚心向明尊祈祷了,但这种临时抱明尊脚的行为显然不被明尊所待见,当他们顺利完成任务,准备脱身之时,却被外围的护院发现了,一时间官员的府兵倾巢而出,甚至连看门护院的狗都全数放出来了。 夜黑风高,两人原定走脱的几条路线被堵死,只得冒险从河面上走。好在河面上还漂着几块浮冰可供落脚,两人轻功绝佳,几个起落,眼看就能渡河而去。唐鱼亭在前,展开背上的机关翼,想回头带哈乌勒一程,却见河边树林里火把大盛,他们被发现了。一时间河边银点闪动,想是弓箭手已经就位,羽箭破空之声紧接而来。唐鱼亭来不及提醒哈乌勒,手中飞出子母爪,将哈乌勒拉到自己身边,扭腰发力,机关翼调转方向,将他两人遮挡住。唐门机关翼轻巧结实,但毕竟不能抵御太久,一瞬间就被射得全是窟窿,那些箭支被这样阻了一下,纷纷掉到河里。机关翼损坏,无法支撑唐鱼亭的重量,好在有这一瞬间的拖延,两人已差不多奔至箭支射程边缘,对面河岸近在眼前,只消一个起落便能走脱。 哈乌勒伸手拉住唐鱼亭,心道好险,幸亏唐鱼亭反应及时,正庆幸间,手上就是一重。他回头一看,唐鱼亭捂着肩膀,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他脑子白了一瞬,晃动的视野间,他看到唐鱼亭肩膀上透出一支带血的羽箭。 两人重重落在河对岸。哈乌勒一落地便扑向唐鱼亭,查看他的伤势。 那羽箭透过了唐鱼亭的肩膀,好在没伤到骨头,唐鱼亭还能活动手臂。哈乌勒试探着在伤口周围按了几下,唐门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滚滚而下,显然痛极。这伤不能拖,哈乌勒把他打横抱起,一路奔回家。 做他们这行的,受伤是常有的事,唐鱼亭本想安慰哈乌勒,但看明教脸色铁青,便起了逗他的心思:“看来明尊不太承认你的爱人。” 哈乌勒正给他缠纱布,闻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唐鱼亭痛呼了一声,老实了。 等处理完伤,已经是后半夜了。哈乌勒怕唐鱼亭发烧,硬要挤在唐门这里陪他。唐鱼亭赶不走他,只好应允了。烛光摇曳,唐鱼亭脸色十分苍白,安静地靠在床头,雪白的绷带几乎和肤色融为一体。哈乌勒今日才知灯下看美人确有一番意境,不由看呆了。唐鱼亭见他又这样,有些害羞:“别看了。” 哈乌勒凑上来,拨弄唐门腮边几丝头发:“你说的,等任务做完随便我怎么看。” 唐鱼亭没好气:“这是上一个任务前说的。” 哈乌勒耍赖:“我就看,我就看。”他得寸进尺,甚至爬上榻,把唐鱼亭圈在怀里。唐鱼亭任他放肆,忽然“嘶”了一声。哈乌勒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吊坠硌到了他的伤处。他顿了一顿,把那吊坠摘了下来,戴在了唐鱼亭脖子上。 唐鱼亭似乎没想到他此时会把吊坠送给他,一时间愣住了。 哈乌勒郑重道:“送给我的心上人。” 唐鱼亭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平静道:“你想明白了?” 哈乌勒点头。 唐鱼亭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似乎卸下了什么千斤的重担,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半晌,他睁开眼,小声道:“谢谢你。” 哈乌勒摸着他的脸,唐鱼亭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他忍不住低头吻住他,唐门这次没有抵抗,顺驯地张开嘴,由着他长驱直入,与他交换气息与津液,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哈乌勒心中激动不已,把唐鱼亭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没受伤的一侧肩膀上,细细揉搓。唐门的身体修长温热,别有一种撩人的满足,他感觉自己有了反应,手慢慢向下探去,来回抚摸唐门的腰侧,意思不言而喻。 唐鱼亭还在拎着那个吊坠端详,似乎没感觉到他的暗示,兀自道:“这东西……真的很精巧,是唐门弄出来的呢。” 哈乌勒顿了一下,附和道:“……我夸过你眼力好。” 唐鱼亭歪歪头:“也不是我眼力好,只不过我见过它的另一半。” 哈乌勒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愣住了。 唐鱼亭微微转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和唐温酒,真的有那么像吗?” 仿佛炸雷落在耳边,哈乌勒僵在那儿,像被冻住的冰雕。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道:“……什么?” 唐鱼亭把吊坠松开,挣开他的怀抱,下了榻。哈乌勒想翻身起来,刚刚半跪起身,就感觉身体凝滞,动弹不得。 唐鱼亭捡起衣服披上,拢了拢头发,道:“不要紧,一个时辰自己就解了。”他从自己的小箱笼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赫然也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吊坠。他取出吊坠,与哈乌勒刚送给他的合在一起,细长的手指几个灵活的转动,那宛如鹿角伸出的枝杈就乖乖收敛起来,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出现在他手心。他端详了一会儿,朝哈乌勒笑道:“唐温酒也许连陆歌都没有告诉,这是一把钥匙。”他语气轻缓,“如果陆歌知道,他不会让你把这东西抢走的。” 哈乌勒心中骇然,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脑子乱成一团:“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到底是谁?唐温酒是你什么人?” 唐鱼亭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声音还是很平静:“……他是我师父。”他又自嘲地笑了,“当然,他活着的时候,并不让我这样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