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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胡同记事(上)

    陈林是个怪小孩,十一胡同孤儿院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他最常做的事情是爬到后院挂着鸟笼的老树上,挨着院长养的八哥,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是十一胡同里最高的一棵树,往前可以看到前院里玩耍的其他孩子,往后能望见隔壁的古玩街。

    邻里有时会被树上突然冒出的黑影吓一跳,为此院长被投诉了好几次,而他的解决方案就是把陈林关进储物间里。

    但就算没有这些投诉,陈林也会被关进去。

    他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被人捡来的,说是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他。那时他满脸青紫,不知是被垃圾捂的,还是抛弃他的人想把他捂死。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小小的一个躺在烂菜叶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捡到他的人是个老太太,心善,就送去了北京当地有名的大家族——陈家——资助的孤儿院,取了个名字叫陈林。

    陈林最开始并不是那么不受待见,孤儿院的大人们还是心疼这些没有家的小孩,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不同之处逐渐显露了出来。

    院长并不想承认自己以貌取人,但他着实有些怵那双浅色的眼睛,尤其是眼睛的主人生来一张精致得不似真人的脸,让他看上去格外像一尊高高在上的雕塑。

    人会恐惧超出理解范围内的事物,院长能接受一个富家公子拥有这样淡然又目空一切的眼神,却不能接受一个几岁的小孩这样看他。同龄的孩童也不愿与陈林有太多接触,像是小动物与生俱来的警觉一般,在还未懂事时就尽量避开他玩耍,一度让大人们以为这孩子身上是否有什么脏东西。

    他们请了和尚、道士,教堂里的神父也被叫来看过,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是这样。

    自然而然的,在陈林拥有稍微独立的能力后,他就从其他孩子们中间被隔离了出来,一人住在封闭的后院,负责照顾他的人一天过来查看几次,确保他还活着。

    是的,仅仅只是活着。

    对于孤儿院的大人来说,看望陈林是一件痛苦的工作,甚至可以和清理厕所相提并论。当他们推开大门时,小孩会用一种可以被称为“蔑视”的眼神看向他们,他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盯着大人忙碌的方向。

    就像一个鬼魂,或者是更可怕的什么东西。

    那种眼神看得他们心底发毛,最初的几次有人忍不住朝他挥拳,把他打得满脸是血,院长听说后非常生气,却也疑心是陈林蛊惑了这些人的心神。最后打了人的几个员工被解雇,接触陈林的频率也减少到一天两次,如果不是小孩后来学会了爬树,院长怕是不会再见到他。

    陈林喜欢爬树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发现高处的风与低处带给人的感觉不同,二是院长养的八哥平时挂在老树上,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一听就知道是老北京老胡同里的味道。

    因为没人同他说话,他就从这只黑色的老鸟身上学到了两句——“您好”“谢谢”。

    六岁前,他总共会说三句话,除开在老八哥身上学到的两句,还有一句来自于按照排班给他送饭的一个留着羊须胡的男人。他们靠猜拳来决定谁来送饭,羊须胡男人来得多,每回进后院时总是垮着张脸,手上拿着狗盆似的碗,嘴里低低地说着几个词。

    陈林听得见,羊须胡说的是“他妈的”。

    “您好”“谢谢”“他妈的”就是陈林全部的词汇量了,但小孩逗老八哥时不会说“他妈的”,他隐约感觉自己和老八哥之间不是羊须胡男人和他之间的关系,这句话不应该和老八哥说。

    树上的世界是全新的。当微风吹过时,老树会发出窸窸窣窣的轻柔的声响,柠檬黄与嫩绿或深绿的树叶相杂,轻轻摇动着,像是母亲的双手。

    这样闲适的日子常出现在金色的秋季,傍晚是享受气流抚摸的最好时间,不只是他,胡同里的其他住户也会出门走走,等卖古玩的人收了摊,挑着零嘴和杂货的小贩就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树是老槐树,叶子细细小小的,陈林偏爱临近黄昏时坐在一丛槐树叶底下,朝西南细数一丝一缕漏下来的日光。秋蝉也趴在棕灰色的树干上,他就把这小动物捧在手里,看它鼓动透明的翅膀,通过振动传达“嗡嗡”的声音。此刻的太阳已经不刺眼了,照在小孩的脸上呈现出温暖的橙红色,把他浅色的瞳孔也染上淡淡金芒。

    如果他再往高点的树枝上爬,就能看到外头遛弯的人们,凉爽的秋风把他们说的话带进了墙里面。

    有人说话拖得很长,逢着熟人打招呼就是“唉,天可真凉了——”“您吃了吗?”

    也有小商贩,吆喝的调子跟唱歌似的,一句话拐七八个弯,声气很足。

    “冰盏淋嘞个雪花酪,买的多来给的多,又甜又凉就是好喝。让您喝,您就喝,叫您来尝您就尝,冰当玫瑰往里头攘,好吃不贵拉拉主张——果子干嘞玫瑰枣,外带糊涂膏;玉泉山的水来,什刹海的冰,喝到您的嘴里是沙拉拉拉——”

    “哎——净白的面嘞,净白面的包儿,有热的嘞。吃包儿,吃包儿,吃了我的发面包儿荤rou馅嘞——”

    “香菜、辣青椒哎,香葱、嫩青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卖大海茄,卖萝卜、胡萝卜、靛萝卜,嫩了芽的香椿儿、蒜嘞,好韭菜。”

    “酸梅汤嘞个桂花味儿,又解渴,又带凉,不信你就弄碗尝——”

    ……

    他们不光卖这些,有次一个穿着青布夹袄的瘦男人挑着个澡盆大小,中间有隔断的矮盆进来,就对着胡同口唱:“哎——大小,哎——小金鱼儿嘞,来几条不来几条,三两条就卖一毛,蛤蟆骨朵儿、大田螺蛳嘞——”

    前院的小孩们都扒着墙头去看,陈林也学着他们探出身,灰黑的树枝跟着他摇动,又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些卖东西的商贩和坐在墙根唠嗑的行人就是教他说话的老师,他们在下面吆喝,他在树上跟着念,语调是一样的七弯八拐。

    他学得快,叫卖声来来回回也就几句,其他难一点的词语连带着也学会了,接着就听领居拉家常,这时候理解这些语句变得不那么容易,不过日积月累之下,他还是能听能说一些句子。

    而冬春的季节里,北京偶尔会有沙尘暴,来自蒙古戈壁的黄沙在季风的影响下同冷空气一起南下,把胡同里搅得鸡飞狗跳。

    遇到恶劣的天气,院长就不把八哥挂在树上了,但陈林照常爬上老槐树,那些风绕过他继续横行,只是风停的时候会得到一身沙石,把他变成一个灰扑扑的小孩。有几次他被摇摇欲坠的树枝甩了下去,好在小孩子耐摔,他也没有坐在过高的枝条上,拍拍衣服就又爬了上去。

    几次下来街坊邻里对隐藏在树叶中的黑影感到深深的不安,关于陈林的传言也扰得他们心神不宁,几个中年妇女一合计,一起找到院长谈了这回事。

    院长也发愁,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要说体罚吧,先前陈林被打得满脸是血时也不见低头,对六岁的小孩能有什么惩罚的办法呢?他只能把小孩拉到储物间锁起来,以免再次爬上树吓人或者把自己摔着了。

    但他却意外发现这个在疼痛面前都面不改色的孩子格外抗拒储物间,那双没有情感的浅色瞳子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害怕的情绪。他的心中涌出一股隐秘的快意,似乎为这样改变而感到惬意。院长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并非正确,越发坚定了将陈林与其他人隔离的决心,他已经认定,这个孩子就是魔鬼的使者,拥有扰乱人心的能力。

    陈林对关小黑屋的恐惧是实打实的,但他并不害怕纯粹的黑暗,他所恐惧的是世间只有他一人的孤独感,碰巧这种感觉在黑暗的情况下会被放大而已。

    大人们不会知道,他故意用那种眼神看向他们,以换得多一会儿的停留。这听起来或许很奇怪,但他们留下来的疼痛能够让他获得脚踏实地的安心感。就好像在只剩他一人的时候,痛觉把他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了一起。当然,如果用其他方式能让他免于被孤立,他不会选择去激怒那些大人,比起愤怒,他更想要的东西是爱。

    他是被抛弃的,陈林从能够思考起就清楚地知道,无论他向谁乞求都不会得到回应。所以他不再天真地对“爱”抱有幻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并不需要这种感情,而现在,他需要让自己相信并不害怕孤独。

    但处于压抑的环境下,相信一个虚构出来的想法是件艰难的事情。陈林试图用另一些鸡毛蒜皮来转移注意力,他想今天挑着扁担的商贩应该不出门了,风沙漫天的天气不适合卖东西;对门二楼的阿姨要收起她家的绛紫色被套,不然就得再洗一遍;前院的小孩也出不了门,院长会在屋子里点灯吗,会给他们讲故事吗?

    他胡思乱想着,发散的思维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房间。

    这里好黑啊,小小的房间摆了很多杂物,但是却给人空荡荡的感觉,怎么也填不满。

    空气里有一股腐烂的气息,和灰尘一起被吸到肺里,木板封住了窗,大风冲击着门板,似乎是想要把他救出来。

    男孩弯起双腿抱住自己,他开始数数,从一开始,封窗的铁钉每摇动一次就往后数一个。寒气从水泥地板向上侵蚀,让他忍不住地发抖。

    他不清楚时间如何流逝,黑暗中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但他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时就没有办法数下去了,因为他不知道下一个单位是什么,胡同里的人没有谈论过这么大的数字。

    所以他数到已知的终点,然后从头开始。

    没有光,没有声音,腐烂的味道也逐渐减弱,风慢慢地停了,一切都在远去,唯一能听见的是他自己梦呓般的计数,他在烦躁、不安和绝望的情绪中轮回。

    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后,那扇门终于松动了。

    然而陈林没有抬头,任由清晨的微光和冷风倾泻在他身上。

    开门的人带来了早餐,半块红薯和一个鸡蛋,用搪瓷的盘子装着放在地上,然后说了一句“他妈的”。

    后来每一次陈林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院长就会把他关进小黑屋里,他渐渐适应了在封闭、黑暗又安静的狭窄空间中度过一夜或一天,不仅如此,他还成功接受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生活环境这一观点,并不对此感到埋怨。

    不过他实在过于聪慧了,在同龄人追逐打闹的时候,他通过观察学会了用铁丝撬锁,看守人的排班和行动规律也被他完全摸清楚了,轻而易举地就营造了一个陈林已经变老实了的假象。

    随着年岁增长,孤儿院送来的饭菜已经很难满足他的胃口,而他选择观察古玩胡同中的行事准则,稍微了解到了那些商品流通的定律。

    在陈林看来,部分特殊的古玩能换取数额较大的货币,而货币可以去换取食物和玩具,而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古玩的共通之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挑了一个时间充裕的上午翻墙出去了,先是用一簇槐花和一个小女孩换了一支铅笔,然后用笔去换弹珠,换卡片,换金鱼……

    最开始的几步一定要从那些愚蠢的同龄人身上下手,他们对自己手里物件儿的价值一无所知,能很轻易地通过引起他们兴趣来换取更高价值的物品。而每样东西在陈林眼里都有一个数字,他的每次交换都不会亏本。

    第二步是得到能和成年人进行交换的东西。他把目标放在了一个带着女儿来摆摊的男人身上,这时他手上已经有半瓶散发着芳香的头油,这个东西引起了女孩的注意。

    “我可以用这个换您的东西吗?”男孩蹲在地上,向男人展示了自己的半瓶头油,然后指了指摊位上一块不起眼的铁片,“那个东西很适合当我的宝剑的剑柄。”

    男人在女儿和没有价值的铁片上看了几眼,砸吧砸吧嘴,把铁片丢给了他。

    “谢谢您!”男孩高兴地道谢,和那些在街头游戏中赢了其他伙伴的孩子别无二致。

    男人想可能是因为男孩找到了一个可以向伙伴炫耀的新玩具,并不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离开摊位后,陈林用相似的理由在胡同中交换,他手上的物事没一会儿就变一次,最后变成了一块青铜的圆盘。

    圆盘上面覆盖着绿色的锈迹,一大半都被锈蚀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只有边缘还能辨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文字。

    陈林感觉到这块青铜是活着的,其他能卖出好价钱的古玩大部分也是活的。

    他能看到三种情况,没有生命的材料,活着的材料和活过又被杀死的材料,其中第一种随处可见,第三种最为稀少,也难以和第一种区分,所以他谨慎地选择了第二种。

    最后要做的就是把这块东西换成货币,这是最难的一步,耗费了他不少口舌,才让买家尽量多的向他支付了钱款。

    尽管算下来还是亏了,但他依旧很满意,现金是之后所有交易的基础,他可以不那么显眼地直接购买那些被错判的宝物,然后胡同的一头买入另一头卖出,或者推销给闲逛的散客,总之,他有了启动资金。

    陈林留下了一部分作为下次购买的成本,剩下的钱则用来品尝了一碗豌豆黄——来自于那位接受了槐花的女孩儿的父亲。

    怎么说也算是他的一个投资人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