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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孵化

    

19 孵化



    穆谌十八岁那年,也只是很平常的一天,周末,高三还在补课。他坐在闷热的教室里,几何题刚刚解到一半,就被老师叫了出去。

    那天是怎么到警局认领尸体,又是怎么把mama送去医院,他都记不太清了。太阳很大,街道很堵,他看着拥挤的人潮,脑子一片空白。他只记得还要去接穆允回家。

    世界天旋地转,却又像一成不变。他开始是请了很多天的假,后来就再也没回过学校。

    他的人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崩坏的吗?他不想怪罪谁,也不去追究这样活着的意义,是的,他根本没空想这些狗屁东西。有钱就够了。

    什么意义啊,价值啊,尊严啊,除了让他难过,没有任何用。

    十几年过去了,他好像已经不想解脱了。

    穆谌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重播早间新闻,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思也没放在电视上,只是想让房间不那么安静。

    “昨夜八点二十分,受突发雷暴天气影响,从本市起飞,前往A市的航班在海上发生坠机事故,目前警方正在紧急搜救中,已打捞到部分飞机残骸和遇难乘客遗骨,暂未发现幸存者,事故详细原因正在调查中,对遇难者家属表示深切慰问。”

    电视上切到搜救画面,暴风雨中,海面亮着巨大的直射灯,贯穿天际,入目却仍是模糊一片。

    仿佛有一条冰冷的蟒蛇逐渐缠绕上身体,寒意一寸寸漫过脊椎,穆谌盯着电视机,忽然不太认识那些字了。

    坠机,空难,遗骸,一个个爆炸的字眼,刺进了他的视网膜。

    穆允在那架飞机上吗?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打电话吗?打给谁?航空公司吗?电话呢?电话在哪里!

    穆谌在客厅里疯狂翻找着,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佣人们下班了,这座漂亮的别墅是一个孤岛,大门和窗户都被锁着,他出不去。他这才惊觉,方礼变成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方礼,方礼为什么还没回来……

    穆谌不知所措地踌躇着,指甲紧紧扣着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无数只蛆虫,又从自己的身体里慢慢爬出来,爬得满地都是。仿佛他皮囊下的不是内脏与骨骼,而是成千上万个恶心的虫卵正在迅速孵化,占领他的身体。

    穆谌的呼吸开始失去规律,他一边呕吐,一边掐紧了自己的脖子,害怕虫子顺着喉咙爬进头颅,蚕食他的大脑。可是耳朵里传来稀碎的沙沙声,它们好像已经快要进去了!

    不行……他慌乱地四处张望着,必须要做点什么。目光扫过吧台,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上面,旁边是一把锥形的小刀。

    对,把它们挖出来就可以了……只要挖出来就行了。

    他几乎是像狗一样爬了过去。

    几米远的距离却忽然变成天河,他出了一身的汗,身体扭曲地趴在地上,虫子撕咬着肌肤,钻进他的眼睛,嘴巴,耳朵……

    “救救我……”

    空荡的屋子里回响起哭声。

    ***

    方礼刚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他觉得不对劲,大声喊着穆谌的名字,顺着血迹,在吧台底下找到了他。

    穆谌蜷缩在角落里,手里紧攥着一把水果刀,他浑身都是血。方礼拉过他的手臂一看,全是深浅不一的割伤。穆谌抬起头,他的脸上也有两道伤口,血水如同淌泪一般滴落下来,让人头皮发麻。

    方礼被吓得不轻,几乎瞬间就后退了一步。他立即拨通了助理的电话,“救护车,快!快带人过来,他快死了!”说完,方礼转身去拿医药箱。

    穆谌只看见面前一只异常巨大的蛆虫。他几乎没有犹豫,举起手里还在滴血的刀,狠狠刺向了那移动的身躯。

    利器撕裂肌rou的声音,清脆里带着一点韧劲。穆谌拼命地挥动刀子,虫子身体里喷涌出温热的粘稠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

    耳边忽然响起某种磅礴的协奏曲,激昂的变调,华丽的转音,他像一个盲目的勇者,正在完成自己的荣耀使命。

    砰的一声,巨虫终于倒下了壮硕的身躯。它开始漏气,干瘪。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

    地板已经变成一片红毯,滴血的发丝黏在脸上,混着汗水。穆谌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轰隆,轰隆,肋骨在奔鸣,如同蛰伏深渊的野兽。

    胜利了。

    助理带着医生冲进来的时候,地上的血已经半凝干,血腥气呛鼻,让所有人都皱起眉。

    穆谌跪在地上,随手扔掉断刃的刀,回过头,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众人沉默地看着他,不敢靠近,眼里满是恐惧与震惊。直到确定他已经一动不动,才拿着急救用品围上来。

    助理一边喊他们救人,一边拨下了报警电话。

    “他这是……在笑吗?”一名正在拿止血带的护士小声说道。

    助理低头一看,穆谌沾满血污的脸上,居然真是淡淡的笑意。

    一阵寒意袭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看了一眼皮鞋踩到的血,有些反胃,悄然背过身去,离开了别墅。

    ***

    由于受害人身份特殊,这起别墅杀人案很快就走漏了风声。受害人是国内一家顶尖娱乐公司的总裁,杀人者则被爆出曾是该公司名下的艺人,五年前因为火灾去世,却又忽然死而复生。据说案发现场惨不忍睹,两人都被送往医院救治。扑朔迷离的案情,引得各家媒体争相报道。由于此案牵涉甚广,舆论哗然,惊动了各行各业。

    不久后,一位自称是穆谌家属的男子出现在医院门口,护士带他进去,穆谌的病房有两位警察看守。

    “你是穆谌的家属?”

    “我是他弟弟。”

    穆允被拦在门口,只能透过小窗看到哥哥的身影。两位刑警上下打量着他,做了简短的问话。

    “警察先生,”穆允平静地说,他面容枯槁,目光失去焦点,仿佛一具行尸走rou。“稍后我会和你们回警局,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现在,请让我先见一见我哥。”

    “他现在很危险,我们怀疑……”旁边一个年轻警察警告道。

    穆允打断他的话,“他不会伤害我的。”

    老刑警看了他一眼,摆摆手放行。

    穆允走进病房,熟悉的白墙和床被。穆谌手上打着吊水,因为怕他伤人,四肢都被捆在了床上。他受伤并不严重,却已经昏迷了超过十二个小时。

    穆谌身上的伤都被处理好了,脸上也贴着纱布,他紧紧闭着眼,似乎是不愿醒来。

    “哥,”穆允弯下腰,凑近穆谌苍白的面庞,“是我,小允。”

    穆允听说这些伤都是穆谌自己割的,好在那把水果刀比较钝,穆谌的本意好像也并非自杀,才没有切进血管。

    他差一点,就要第二次面对哥哥的死亡。

    穆允已经记不清自己接到警局电话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一切似曾相识,他以为自己又在做醒不过来的噩梦,他只记得抽屉里还放着三张死亡通知单。

    “哥,”他温柔地抚摸着穆谌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把体温传递给他。“我爱你。”

    穆允觉得自己太傻了,他居然真的相信过穆谌会丢下他。

    他一直觉得,比起穆谌的地狱,他所有的情绪都是无病呻吟,所以他故意让自己痛苦地生活,仿佛他的开心就是对穆谌的背叛。即便穆谌从来没有如此要求过。

    可无论是义务还是责任,本来就只是冷冰冰的法律概念,将他们系在一起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如果没有彼此的爱,他们早就尸骨无存。

    如果穆谌身在地狱,他又怎么可能去到天堂。

    这一次,他不会哭了。

    ***

    经过半个多月的抢救,方礼在ICU病房中缓缓转醒。因为声带受伤,他无法正常讲话。只能通过文字和外界交流。

    对于各方的指控,他全都拒不承认,并且对穆谌故意伤人提出了控诉。在检方进行搜证之前,方礼的公司早已将数据全部删除,亳无所获。所有波及到的人也全部选择缄默自保,拒绝作证。

    穆谌一直没有苏醒,穆允则成为哥哥的代理人,负责本案的出庭。他重金聘任了一支律师团队,大有倾家荡产的气势。大家焦头烂额地忙活了几个月,仍然没找到直接证据证明穆谌长期受到虐待和监禁。

    直到穆允提交了一份录屏文件。

    这份将近半年前的文件是穆允无意间发现的,在他的旧手机里封存了很久。是穆谌被带走那天,他打电话过去,被方礼接到。他悲愤之际仍然及时按下了录屏键。画面一直晃动,有些模糊,但是声音足够清楚。穆谌凄厉的求饶,伴随着撞击声和鞭打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份文件成为了翻盘的关键,帮助他们在接下来长达两年的诉讼中,获得了胜利。并且牵涉出一个庞大的犯罪群体,方礼的公司被查封,本人被数罪并罚判处死刑。也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站了出来,人们惊诧地发现,这些人之中有不少是当下瞩目的娱乐新星。

    这两年多的奔波几乎花光了穆允所有的积蓄,好在赔偿款及时下发,案子结束后,他得以带着家人离开C市,移居国外,回到了他曾经独自度过悠闲大学时光的地方。

    而这一切的源头,他的哥哥穆谌,依然没有苏醒。他身上的束缚衣早被解掉,在死水一般的病房里,人们似乎已经默认了他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