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造纸术

    青竹纸坊，是黑龙镇最大的纸坊，这里量产各类纸张，从专门作画的画纸到题字的宣纸，还有普遍且价格较为低廉的草纸，应有尽有，正是最适合参观造纸术的地方。

    大伙儿从马车上下来，眼前的建筑由一排相连的竹楼组成，坐落于一片竹林深处，外门设置了围栏和瞭望岗，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土匪山寨。她们刚走上前，有一个伙计打扮的男子走了出来。

    吏长拿出县衙出示的文牒，那男子扫了一眼，又看向人群，发现官吏的队伍中有两个女辈，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似是有些困惑，不过也只是一会儿，随后就放行了。沈清茗遂怀着忐忑的心跟上大家。

    进到里面，又有一个中年男人走了上前，男人穿着朴素的青蓝长衫，头戴方帽，面对为首的官吏弯腰施礼。

    “什么风把陈官长吹来了？”

    吏长的手把在腰间的刀柄上：“张大人叫我过来检查一下纸坊的采办，最近纸坊可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好着呢，官长不辞辛劳，夏日炎炎过来检查采办，来，这是孝敬官长的。”中年男人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银子，谄媚的递给吏长。吏长也是不客气，接过来在掌心颠了颠，顺手抛给了身后的一位官吏：“何管事请兄弟们喝茶的。”

    “那我们谢谢何管事了。”

    “不客气。”

    沈清茗站在一旁，听着官吏和中年男人的寒暄，显然他们是熟人，今日过来实则是官府的例行检查，检查纸坊内可有私藏朝廷禁止的物品，如此她们才能顺道跟着来。只是这会儿当着面儿孝敬，怎么看都像小型贿赂，但数额达不到，看来孝敬官长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对方只是一个无实权的小吏，在士农工商的撮合下，商贩也愿意舍去小财免除麻烦。

    跟着管事走进第一间竹屋。

    映入眼帘的是成堆的鲜竹，有几个男人手执板斧，正给竹子切割到合适的长短。在竹屋的后方的院子中，有一个砖石堆砌的大缸，里面乘着水，色泽淡白，浑浊不堪，水面上飘着几根竹筒，沈清茗伸长了脑袋去瞄，很想看清那儿有什么名堂。

    吏长进到竹屋就一直留意两个姑娘的神态，立刻捕捉到沈清茗的动作，问那管事：“听卖石灰的老朱说你们最近入了十石石灰？”

    “是。”

    “制纸要用这么多？以往不都是五石？”

    “哎哟官长您是贵人多忘事，明年开春就要举行会试了，三年一次，今年回到书院读书的学生多了些，这纸就用的多。”

    “原来如此。”

    吏长点点头，往一侧的屋子走去，沈清茗和龙卿立马跟上。

    到了另一间屋子，这里的布局和刚刚的屋子是一样的，不过没有堆着鲜竹，而是在室内挖了两个大池，同样泡着竹子。这会儿正好有两个匠人抬着一包石灰进来，打开后往池子倒。

    石灰遇到水瞬间沸腾，气泡在浓白的水面冒出，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与此同时，大量烟尘释放到空气中。

    “咳咳，烟尘这么大，你们在这儿上工怕是很辛苦吧？有多少工钱呀？”

    管事眉头都没有眨，似乎早已习惯了，只是用帕子捂住口鼻，两个匠人连口鼻都懒的捂，憨厚的笑了笑：“这算什么，我们常年呆在这儿已经习惯了，至于工钱，官长就别看小的丑了。”

    “你们这么辛苦，纸坊一天能出多少纸？”

    “一千左右。”

    “才一千呀，难怪纸这么贵。”

    吏长与管事还在交谈，龙卿和沈清茗也在快速获取需要的信息。青竹纸坊是黑龙镇最大的纸坊，单日产量也就一千，整个黑龙镇的书生保守估计几千人，这么一算一天一张都不够分。

    龙卿和沈清茗继续往里走，经过第四个房间时管事没有让她们进去，龙卿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传来了紧凑的咚咚声，像是捶打的声音，遮挡视线的帘子后也飘出了淡白色的水雾，应该还在煮东西。

    稍作停留，龙卿和沈清茗便离开了这间空室。

    到了最后一间竹屋，沈清茗一眼就看到屋内有个大大的水池，不知是她们赶得巧，还是怎样，今天的匠人们都在这里，沈清茗见到十几个匠人围着大水池，腰身弯着，双臂悬于水池中，看似整个人趴伏在水面上，她忙跑了过去，却被伙计拦在了外面。

    “干什么的？”

    “抱歉，我就是觉得那儿很有趣。”沈清茗指着那边。

    正巧这时，那边的匠人忽然发出一声沉喝，他们的双手在池中缓慢晃动，然后沈清茗打远看到一个竹筐一样的东西自水中拉了上来。匠人们以相同的频率抖动竹筐，每一次抖动竹筐底部都会流出大量水，直到水声停止，他们把竹筐拿了起来。

    沈清茗看到竹筐底部有一层湿润的白膜，愣了一下，紧接着双眼迸发出明亮的光彩。

    那是纸！

    亲眼看到纸的成型，沈清茗是激动的，龙卿同样是兴奋的。

    在过去的一千年中，龙卿也是大致知道一些造纸的工序的，她知道造纸要先制备纸浆，然后再从纸浆中滤出规格合适的湿纸，再把湿纸晒干，这样就能得到市面上售卖的普通纸。

    看了一圈，加上龙卿本就拥有的学问，造纸术她就能大致摸索出来了。沈清茗目光逡巡着，落在龙卿身上，意有所指。龙卿对她隐晦的点点头，沈清茗捕捉到心上人的微动作，立刻笑了起来。

    其实沈清茗自己也能大致猜到造纸的方法，显而易见，造纸的方法不难，就是时间跨度会比较大，而且她们手生，最初的成纸质量上肯定比不过青竹纸坊的大匠，但万事讲究熟能生巧，她相信假以时日，她们也能造出非常好的纸。

    参观纸坊的时间过的很快，等众人从纸坊出来，日头已经来到西侧的群山了，与官吏拜别后，龙卿和沈清茗便乘着马车踏上了回桃花村的路。

    “这么看来造纸其实没什么难度，讲究一个熟能生巧而已。”回去的路上，龙卿折下一片路边的草芥卷成筒状，叼在嘴里吹着轻巧的音调。

    沈清茗听着那轻巧的旋律，小脑袋一晃一晃的，两只脚丫悬在轩辕下，同样一晃一晃的：“我觉得也是，可能就是不难那些贵人才要死死守着秘密，说是保护技术，但怎么看都像徇私。”

    造纸得不到发展是因为世家需要控制人才选拔制度，却导致国家文学难以发展，而龙卿提到的君主只是一个窃贼，道理是一样的。

    沈清茗相信天底下绝对不止龙卿看出来君主是个窃贼，读书人有看出来的，朝廷官员也有看出来的，包括君主自己都能看出来，不然为何要出台这么多愚民政策？正是出于做贼心虚的心理，他们才要不停的鼓吹君主的功绩，即便他们自己也清楚这样只会让国家陷入周而复始的破灭中，他们还是会固守那份私心的。

    龙卿点点头：“毕竟无论圣贤还是平民，在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人们的目光往往都是短浅的，那句民谚怎么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能正是因为目光短浅，才会导致很多变革难以实施，某些传承传着传着也就失传了。”

    沈清茗对龙卿的话非常赞成，从手艺到学问，失传的危机似乎笼罩在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大家都清楚避免失传需要广招弟子，但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即便招了弟子也做不到倾囊相授，若弟子都找不到，就失传了。

    没有人仔细想过，当一个东西所有人都会的时候，其实产生的效益会远大于区区几个人。两个大匠发明的东西多，还是两百个大匠发明的东西多？道理非常浅显，但都被世人忽视，若造纸术出来的时候就得到推广，现在指不定已经革新好几代，更简单更快捷的造纸术可能已经发明出来，对整个国家的文学和知识传播都有深远意义，而不是千年来都困在小门小户的思想中一步步难产下去。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今日教会了姑娘们，但她们同属于这片土地，她们也会受到思想上的桎梏，保不准以后也会对新人有所保留，这样的话我们的纸坊就没法扩大了。”沈清茗问她。

    龙卿只是笑着道：“又把我推出去？你怎么知道我又想着法子？”

    “毕竟我的阿卿满心满眼都是天下人。”沈清茗淡淡的说道，但语气听着有些酸。

    龙卿哪里不知道这姑娘的脾性，忙拉着她顺毛：“好啦好啦，我是满心满眼天下人，但最重要的是你呀。”

    “别贫嘴，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瞒不了你，我们的工坊和师傅-徒弟的区别就在于工坊作为一个整体，也就是说姑娘们其实是一起组成一个人，造纸的技术并非掌握在个体上，而是掌握在工坊中，或许有一两个管理者知道全部工序，但大部分工人只知道其中一部分，她们各司其职，只有所有人参与生产，才能产出纸来。”

    沈清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造纸的工序分开，一个人生产其中一个步骤，比方说采办的人，制纸浆的人，制纸的人这样。”

    “不错，以后扩大生产实则也只是多了人，想产出足够的纸同样需要所有人参与，若先辈抠抠搜搜，那么后辈不会造纸，产量就提不上去。纸坊一旦出问题，大家的利益一起遭殃，这样她们自然就追求……”

    “精益求精！”

    沈清茗突然接过了龙卿的话头，龙卿怔愣了一下，嘴角勾了起来：“你已然是我肚里的蛔虫了。”

    “阿卿，你真的太聪明了，你的脑袋若能分我一半，我指不定也是大汉惊艳绝伦第一人！”

    “不用我分给你，你已经是第一人了。”龙卿眼里笑意分明，她其实不是聪明，阅历带来的额外增益远不是智商可以弥补的。沈清茗是纯粹的聪明，悟性很高，很多东西只需稍加引导，沈清茗自己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关联，有这样的小媳妇，她真的很自豪。

    “阿卿~”沈清茗不好意思的摸摸脸，娇声的唤了她一句：“那你打算造什么纸？”

    “竹纸吧，桃花村竹林多，再不济造麻纸，木纸我们没那么多钱。”

    “那要不要做防虫防腐呀。”

    “肯定要的，可能用硫磺？艾草也行，哦，还有黄檗。”檀香她们肯定受不起的，便宜好用的防腐材料还是很多的，硫磺、艾草、黄檗理论上都能防虫防腐，但具体制纸还要实践之后才知道。

    硫磺纸？艾草纸？黄檗纸？

    沈清茗每听一个名称就呆滞几分，这些名称是那么陌生，龙卿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说出来，显得平平无奇，却让沈清茗吃惊又无所适从。

    龙卿见她呆滞了，以为她没明白，便解释道：“之前郝掌柜检查药材的时候我便发现他会刻意闻闻味道，他说有些jian商会给药材泡硫磺，已达到防腐防虫的目的，吃这种药材对身体不好，但防虫防腐的效果很好，若用在纸上可能也行。还有黄檗，药材铺多的是，让郝掌柜给我们进货可能更便宜，至于艾草，满山都是，便宜！”

    “你就冲着便宜吧？”沈清茗是明白了，龙卿对纸坊的定位就是生产便宜好用的纸，至于质量什么的还暂时提不上来。

    “毕竟我们穷，小村子也受不起那些昂贵的东西。”龙卿自嘲道。

    “现在穷，指不定过段时间就不穷了，县令不是说我们的封赏已经在路上了吗？”沈清茗想起了当初预想的女爵，很大人似的拍拍龙卿的肩膀：“指不定改日你就土鸡飞成金凤凰了，你是龙女爵，我也能捞个爵夫人当当。”

    “我只求多给我赏点钱，别无所求了。”龙卿叹道。

    “你这么肤浅？”沈清茗惊讶。

    “毕竟我得养家，现在这么穷，我连你都养不起……”龙卿对这方面有执念，沈清茗跟了她后就一直东奔西走，日晒雨淋的。给县令供职之前她们其实大鱼大rou也吃不上多少，每天也就一点rou菜，大部分还被阿虎这个好rou的抢走了，她又腾不出空去打野味，导致她的小媳妇跟着她粗茶淡饭。

    “我已经过的很、很好了……”沈清茗害羞起来，她知道龙卿对这方面其实很固执的，嘴上说着平等，但面对她的时候龙卿总是会忍不住多承担一些，最好能养着她，她觉得这不好，但又实在甜蜜的紧。

    “那便好，先回去吧，很久没有和meimei们相聚了，也不知那悬吊的车子有没有造出来，四丫五丫她们又如何了。”

    “真是让人挂念呀，那快些回吧。”

    “好。”

    沈清茗偎着龙卿的肩膀，龙卿抽了下马臀，加快了回家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