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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倒善神以后(三合一)

彻底绝望罢了。

    她走到獳丘,看到帐里的灯与影,举刀要冲进去,被藏在夜色里的崩无忌绊倒。

    “陛下,你看这女子。”

    崩无忌一时有趣,放松了称呼,名为冯易的后梁皇帝便从帐里走出,给了他一脚:“要叫主人。”他二人本来走了,发现忘了东西,这才回来翻找,没想到厉符香竟来寻他们。

    主仆两人商量,再玩一次,便动手,将她剥得精光。崩无忌照例踩住她背,后梁帝便掀衣袍:“符香少主,舍不得我吗?”

    符香拿着刀,举到喉边,却又枕着:“我怕疼,怕苦,连同龄少年的重话都听不得,对自己更是下不了手,你们弄死我吧。”

    有马嘶鸣。

    三人同时抬头。

    往后十几年,后梁帝并崩无忌都记得少年纵马獳丘的样子。

    “唉,我最不想见他。”厉符香想。

    高大的他,从马上跃下,一脚踢得崩无忌吐血,又打得后梁帝短暂失明,随后抓她胳膊,正色对她:“厉符香!”

    看起来他误会了,以为她还是那个身体健康、脾气肆意的厉符香,以为她在玩。

    符香不想解释,口鼻变得guntang,泪滴在他手上。

    “殿下,”但她太难过,偷偷依偎他,不知该不该向他求助,毕竟她的亲生父亲都不帮她,如他这样的人,不喜欢她的,不会说好话的,生疏的,冷漠的……

    “殿下,我被欺负了。”符香像个小女孩,放声大哭。

    晏待时将她放上马背,转头两步追上崩无忌。

    听说义阳王允许穹塞长开山辟路,晏待时不满,又不能忤逆父亲,干脆自己来了,连要好的朋友索卢胜之都不送。

    索卢胜之勒住他坐骑:“谁家殿下整日cao心叔伯?随我去大严玩吧。”晏待时拍开他的手。

    他赶得急,路上许多传闻,都当没听见;进入穹塞地界,牧人看见他,慌里慌张,忘记问候,他这才觉得不好,本想放开御下,直接去找厉玷,没想跑过獳丘,看到一座帐,三个人。

    他不喜欢厉符香,时至今日还是不喜欢,如果路过她与男子调情,则晏待时侧目都不会,但他看到她被人踩在脚底,听到她大哭,仿佛那天代山上,阿查的哭声再现。

    殿下,我被欺负了,殿下,我真害怕……晏待时红着眼,追上崩无忌,一边折断他腿,一边懊恼:晏待时,是你的错,是你没有做好,你可是义阳王与执宪王后的儿子,是一位殿下。

    崩无忌断腿了,后梁帝没断,还在逃,晏待时投石砸中他,丢开崩无忌。

    “你什么人。”他将后梁帝按在手底质问。

    后梁反过头来问他:“你又是谁,这女子的兄长丈夫?”

    晏待时报了姓名:“她是我的国民。”后梁帝夸他:“真英俊,真公义,我国要有你这样的少年,我想贵族夫人的口味会变。”

    晏待时看他长相,听他谈吐:“你是后梁人?”

    后梁帝笑而不答,被他一拳打歪鼻子,晏待时又给他一拳,将他打红了脸:“你儿女子!”

    身后有马蹄声,晏待时以为厉符香要来,便吹个哨子,让马安定,但他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坐骑正狂躁,要将厉符香踏死,情急之下只能投小刀杀了马,去救符香,再转身时,后梁帝和崩无忌不知去向。

    两人重伤,当然不可能跑远,晏待时敏锐,想起伤害阿查的后梁人,明白义阳国内如今鱼龙混杂,有人接了他们走。

    “起来。”晏待时脱了外袍,给她披上,却听到她小声说,殿下,你杀了我吧。

    他不语,联想前事,知道传闻是真,准备扶她起来,发现她手里有小刀。

    马的尸体还温热。

    晏待时皱眉,看马又看她:“你伤了马,让它踏死你?”

    “殿下,我看错了人,被jian污,我父亲说我辱没穹塞,我难道不是活该,我难道不能被马踏死吗。”厉符香指望晏待时用冷言冷语伤她:他爱说伤她的话,这次可以说个够了。

    “长个记性,以后别再和那种人亲近,至于穹塞长,他说胡话,不像一位父亲,由我……”可晏待时没伤她,用少年人能想出的最温和的话安慰她,说完以后,却见她吞了刀。

    这回晏待时生气了,卡着她的嘴,让她吐出利器,又大骂她一顿。

    厉符香伏在他脚边:“我愚蠢。”

    她现在知道他是殿下,未来即将成为她的王了,便拉晏待时衣摆,将前不久发现的另一件事告诉他:“殿下,我有身孕。我只告诉你。”

    晏待时少见地无措:“什么?”

    同时,穹塞之外远山动摇,修路的工师都在逃命:“何处来的骑兵与甲士?”这是后梁国朝战争的序幕。

    厉绩出生了。

    他不知其母,只是在义阳王子的榻上啼哭。晏待时毕竟还是个少年,不得不从头学习育儿。

    晏祁看儿子白天忙碌,夜里哄小孩,也会叹口气,想起穹塞那位足不出户的女少主。

    女少主的父亲变得喜怒无常,在地方没有外客时,聚集妾妇和医师,挨个责骂:“让你们想法处理孩子,结果你们帮少主接生?全都与我作对,都与我作对!”

    医师辩白:“处理孩子,少主也活不下来,她那时的身体不能流产。”但厉玷打断一人的脊梁。医师便不说什么了。

    妾妇们另有道理:“王子怕少主轻生,让保下母子,见我们这边不要婴儿,便接过去抚养,也请示了大王;符香少主想在家住,另起一间居室,时岁当中,渐渐开朗,最近还和使女笑;只有穹塞长你执着旧事,总是发火,既不顾亲人,也不敬王上。”

    厉玷不敢在人前说大王与王子不好,夜里压着妾妇:“你说谁不顾亲人,说谁不敬王上?”几次以后,妾妇们没话了。大家照看符香,却放任厉玷心里堆泥沙,最终湮没义阳。

    四年里,晏祁与龙文王合力边防,保护西北,仍有许多小宗与游族灭亡,或是扛不住一个帝国的压力,成为附属。

    后梁的都尉来了,张着旗子,捧着属国印与诏书,开入受降地。

    晏待时在代山上看。

    这一年他二十岁,不要金镂玉饰,不要宝石梁冠,而是选匹烈马,巡视四边,夏天披草雨衣,冬天披毛裘,走着走着,错觉自己走进太阳;路过代山,他有空,也会到神宫静一会儿,坐在顶上,远望后梁的队伍,其实只是一条黑绳似的影,却仿佛能见每人虎狼的面庞。

    晏待时反而生出勇气:他在西北长大,从小斗虎狼。

    但从小斗虎狼者多,不畏惧、不退让者却很少。义阳的大将们就为难,常常背着晏待时讨论:西北各国加起来,才及半个后梁,如果某天,后梁倾国来伐,义阳如何抵挡呢?

    “听说后梁……听说后梁帝……”穿猎服的人悉悉索索,晏待时御马经过,便不说了。

    晏待时知道他们嚼的是什么舌根,无非是最近在义阳传开的、某大将要向后梁求和一说。

    有丰富经验的大将,判断与后梁之仗不能进行,似乎很使人信服,但晏待时秉性坚定,绝不会从于这种屈辱,所以他便在某次朝会上反驳大将,说数年以前,后梁攻入代山之外的代关时,义阳打过漂亮的守仗,倘若再有战争,防守反攻,再赢一次就是了,而大将未见兵马,却示怯,实在没有骨气。

    这番话说得大将羞辱,王臣侧目,从此求和者不敢当义阳王子的面开口,能开口的都是义阳民众。

    民众爱他,尤其年轻男女,总用亲人的口吻:“殿下!”老人含蓄一些,只是注视他:他们的殿下长大了,肩负一国。

    但有人肩负一国,就有人放下家国,在求和之事激起波澜,而晏待时始终向前时,厉玷正坐在家中,打量一枚印章。

    厉符香受辱以后,厉玷准备毁了獳丘,他命人引水,又拆了帐,用火烧时,看到金印在发光。

    刻有“天子行玺”的印章,落在厉玷手中,每当国内提起后梁,他便取印把玩,夜里去女儿的别居偷听梦话:“冯易,你的男仆叫你陛下?”

    他也坠入梦中,出不来了,几天睁着眼:“冯易,陛下,陛下……”

    晏待时来巡查。厉玷凹陷眼睛,一举一动是招待他,其实魂不守舍。

    “穹塞长辛苦。”

    “不辛苦。”

    “穹塞是义阳之边,尤其近日,更要当心。还有,龙文是我们的兄弟国,真有什么困难,可以求助龙文所领氏族。”

    “好好,远亲不如近邻嘛。”

    晏待时看一眼厉玷:“穹塞长注意休息。”

    厉玷如梦方醒,上下打量晏待时:义阳的神武子,原本有希望成为他的女婿,如今却称他为某长,用下行的文书与他通信,这一切都怪……

    “殿下,不如去看看符香?”厉玷突然说。

    晏待时去了,隔窗与厉符香说会话,三两句中,有严肃的教训。期间,厉玷就在不远处。

    “殿下,你喜欢符香吗。”中午吃饭,厉玷随口一问,吓到与席者。

    众人忐忑,看晏待时。

    “不喜欢。”晏待时很果断。

    厉玷跳起来,将要咆哮几年的心里话:假如在符香最倾慕你时,说一句喜欢,哪怕是哄骗十六岁少女的话,也不至于让我一家落到这种地步,你这无心肝、无感情的青年。

    妾妇们煞白脸色,都去阻拦。

    好在厉玷清醒,自己坐下了,还陪一个笑脸:“那小孩放在殿下处,太不合适,请将他交给我吧,我毕竟是他外祖父,而符香是他母亲。”金印在厉玷身上,硌得他呲牙。

    “父父,父王,”厉绩幼时学说话,学晏待时称呼晏祁。

    晏待时纠正:“殿下。”

    但小孩“父父”地来了,枕这位少年父王的腿。晏待时便说不出什么,下次再听见他错,只告诉他男儿不要瓮声瓮气。

    这回出发向穹塞,厉绩却一声父王也不叫了,似乎明白自己并非他的儿子,正要被他送走。

    父子同车,小的那个还不及人半截腰,大的那个也不常与人亲近,撑着车厢:“穹塞的君长是你外祖父,你今后住在穹塞,还可以与和你母亲一起。”

    “是,殿下。”厉绩眼周红了。车轮不停,将他送到厉玷面前。

    晏待时交待几句,吃顿晚饭就走:对外道路太多,他要检查,还有的忙。

    “走了。”

    “是,殿下。”

    厉绩引颈看晏待时,直到他不见,才扒饭。

    晚上,厉玷带厉绩见符香,亲热地说孩子已有四岁,却被符香关在门外。妾妇安慰厉绩,没事的,你母亲容易困,明天就不这样了。

    厉绩点头,灭灯后出门,找他的父王。

    苦荼生霜,半夜最冷。小孩走不了,蔽身在某屋,天亮了,才被晏待时抱出来——他一身寒,查了一晚上道路——厉玷带着人众,随晏待时找,看到厉绩,便大叫外孙。

    人们议论:“符香少主还有芥蒂,穹塞长先心软了。”

    晏待时看一眼厉绩:“这里有你的血亲,他们真心待你,则,你选吧——你也是男儿了。”厉绩抓他前襟,选了留在穹塞。

    小孩有点害怕,更多不想让晏待时为难:对于他,世上没有比父王更珍贵的人。

    “以后父王再来接我,好吗。”厉绩低声。

    可晏待时已经放下他,向东登上平台:后梁的旌旗在远方,终于临义阳,晏待时转身下台,跑过厉绩,命令山民避险,而穹塞准备御敌。

    晏待时不为自己而活,十分辛苦。晏祁在欣慰之余,也心疼儿子,适当地干涉一些。比如抚养厉绩的事,他就曾与晏待时长谈。

    “生母都不要,你领过来干什么?这孩子还是个后梁人……”凉台里,晏祁在劝,本意是想晏待时不要劳苦,等穹塞那边情况好了,将孩子送回去。

    “是后梁人,不是义阳人?”但晏待时会错意,冷冷地问,“父亲,你也像外人,觉得符香和婴儿脏?”

    晏祁火起,给他一脚。

    晏待时伏在地上,直勾勾地看他,不驯的两眼,让晏祁叹气:“我好歹是看符香长大的伯父,如何能这样想?我是怕你遭受非议。”

    晏待时已经非议缠身:起初人们说这孩子是晏待时的私生子,后来某部落长看不下去,将符香之事讲出,又陷晏待时于新的境地,大家乱猜晏待时帮厉符香的理由:“王子不是不喜欢穹塞长的姑娘?人家受害,他又帮忙养小孩了……”

    晏祁让晏待时给王臣们下书,做个解释,晏待时不睬,看父亲气得脸红,才勉强拟一道。

    他写“穹塞长外孙”,写“符香为因母”,涂涂改改,最终全削掉,换成“我的儿子。”

    义阳少男是他的儿子,义阳少女是他的女儿,年纪相近的阿查、符香并许多青年,无一不被他看作子女,晏待时很早就明白,自己不会对任一人产生情欲,只会从高处爱他们,像代山上那座石像。

    晏祁批评他,这小子,当自己没有私心?是完人?世上哪有完人呢?

    晏待时自负,不回答父亲,实是在心中发誓,为了义阳,此处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要做完人:公平,正义,摒弃自私的肚肠,为他人奉献血rou。

    后梁的军队来了,他自请缨,却敌百里以外,追击四十天,活用地形与奇正(战法),退万余人,将领军的赵将追至隘口,迫使其弃车逃走。而他一身血污,循着四年前穹塞长开辟的山路,走向自己的国家。

    好晴夜。晏待时边走边卸肩甲,命人去望楼换哨。

    何时起,他的身边空无一人,面前倒有一个,是厉玷,穿着行装,抱着匣子,很疲倦。

    晏待时以为他来接人,示意他早休息:“还不能放松,明早穹塞长与我同去,要监护部落内属以西的地……”

    “殿下凯旋,”厉玷匆匆打断他,将匣子打开,给他看义阳王晏祁的首级,“但是,对不起。”

    义阳内乱,使时局反转,为西北诸部和后梁带去利害,长久地影响着两地人心。

    在厉玷联合诸王臣、大将斩杀义阳王、献出义阳王子以后,另一大宗龙文国也发生政变,龙文王弟上位,囚禁了兄长和侄子。

    龙文王最终自杀,死在地下室;一墙之隔,索卢胜之在想办法,父王的躯体倒地,他贴墙听,第二天向叔父表忠心,几月后得释,去一个小地方当君长。

    “神彡神彡,将我的仇人,将他们……”索卢胜之在人前笑,在人后祈祷,忽然想起代山上不信神的少年。

    沙丘在大漠中央,从义阳国北部的代山出发,还要行一百里车路。

    后梁帝亲自来认人,认出青年英武不屈的面容,便指沙丘:沙丘从此只为一名“罪人”。

    都尉引路,义阳大小将五六人,架胳膊和腿,将晏待时投进去。

    听到晏待时问为什么,某五百将良心过不去:“殿下去问如今的义阳王吧,问我们,我们从来身不由己,又算什么呢。”

    “你们不算什么,我过去为谁拼命。”晏待时哑着嗓子。五百将要哭了。

    两人的私谈被都尉听到,他腰斩了五百将,让晏待时动摇。

    “你竟……”他几乎扑到都尉身前。

    锁链哐啷响。都尉吓得坐地,被人撑腰。

    “他真像野兽。”崩无忌扶了人走,侍奉后梁帝进来,坐在沙丘的通风口,先看刑人的手段。

    沙丘填满凶器,刑人挨个试,晏待时没有叫,渐渐垂下尊严的头颅,血从各处汇到脚。

    被挂上鹿骨架时,他低吟。

    后梁帝说害怕,刑人便烫坏他的喉舌。之后又钳他关节,使骨头出rou,能穿钉链。

    刑人很小心,后梁帝很专心,晏待时突然挣扎,吓得双方都犯错:刑人伤了眼,后梁帝抓了崩无忌,崩无忌无处发泄,去抱晏待时的腿:“人高马大的少年,之前如何断我腿?”他左右使力,断不了,借来齿钳,又不会用,最后与刑人合力。

    晏待时醒来,已近黄昏,他从鹿骨上滑落,没了可以活动的关节,也不需要什么锁链。

    后梁帝看累了,去义阳国玩,留下三四人守着,后来又减至一人。那人胆子小,不敢露宿,总觉得沙漠里有蝎与蛇,还有猛禽,食人肝肺,于是天一黑,就进沙丘。

    可晏待时在沙丘,了无生气。

    看守以为与尸体并列,待了几个晚上,还是弄管胡笳,坐在外面。

    为了壮胆,他吹后梁的曲:“交交复隐隐,苦笳切复伤,昔日君与我,当日寂寞郎。君言裲裆,我言裲裆,君言衣服,我言武装。武装既没,维彼大国,大国之强,小国之殇。万几之主,僇此大王,囚此丈夫,子姓黩亡,生民哀恻,野人悲伤……君言去我,我言足下,咽咽复张张,芦笳拙且伧,不敢上轩堂,可以朕辞章。”

    血泊里爬出晏待时。

    “什么曲呢。”

    “啊呀,你还能讲话,”看守被他吓,隔着堡垒喊话,“听说是楚王所作,意在劝皇帝善待西北归义国——正时兴的曲子。”

    “时兴,”晏待时靠墙,“再吹一次,好吗。”

    看守满足他。

    明天有刑人,后天还有,五六天过去,不知他能否睁眼,这时想要什么,索性都给他,况且看守自己也怕这无边的黑夜……

    但胡笳中止。

    厉玷来了,赶走看守,要和晏待时单独说话。

    今天是厉玷得意的日子:他受了后梁锡命,又嫁了女儿,成为皇帝的亲戚,当下还穿礼服,满面春风。

    沙丘无处落脚,他站在门外:“殿下。”

    无人回应,他点火,照到两只眼。

    “殿下,符香封后了,义阳跟着沾光,收到不少赏赐,还免了边税,哦,后梁使者教全境人民都叫符香‘女君’!啧,女君,果然人生的福祸不能只看朝夕,想当初她躲在家,还是个被人jian污的可怜少女,谁想到有这样一天。”

    两眼动了:“她情愿?”

    厉玷欢喜地来,这时扫兴:“不愿又如何呢?殿下,以前大王说你真没错,你保护这个,保护那个,不让任何人吃亏,累着自己不说,还落得这个下场。”

    “她不愿,无非是一点情绪。殿下帮她,是重视她,她最多恢复性格,在别人看来,她还是脏的,搞不好待嫁终生;我帮她,要她受些委屈,然而最终能当皇后,别人都得拜她。”

    对着火中的两眼,厉玷忽然说不下去,只能重复:“别人都得拜她……”

    临别时,晏待时问他为什么背叛。

    厉玷垂两袖:“我不想一辈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殿下心志坚定,这话你听不进去的。”他逃走了,从这天起,成了一位无大是非的义阳王,渐渐抹去小辈的记忆,几个春秋,年轻人远望大漠,只会问那座堡垒是什么,守堡垒的少年又是谁。

    “是义阳王子,他孤僻,就爱待在那。”

    厉绩蹲在沙丘边。

    今天他将远行,特意来道别。

    七年间,厉绩对沙丘说话,从没得到答复,但他知道人在,还活着,所以坚持。

    起初,看守着急,激烈地驱赶,甚至和厉绩打架:“王子,你不能这样,被后梁尉看到,我们一块没命。”

    “那你帮我望人。”

    “我怎么帮!”

    厉绩的诚心打动了他,看守最终做起他的同伙,在堡垒上吹笳报信;而厉绩贴着外墙——听说人受折磨,会往角落去,蜷缩身体,厉绩虽不承认他的父王如此,但自己生怯——要说的话很多,他拣有趣的说,如这次说离别,厉绩真不知如何开口。

    “父王,我走了,有位王臣家遭匪患,我去帮他,顺便代理该地的小君长,”他看一眼头顶,看守正专心,他便继续,“等我,父王,我有了自己的封地,不久就能有自己的骑兵,我还要出去结交朋友,一定把你救出来。”

    “阿獳。”

    “欸。”厉绩听到乳名,回了一句,这才疯狂地拍击沙丘,“父王!父王!”

    看守示意他噤声,把笳吹得不成曲,最后大声喊:“小王子,不能这样,该走了!”刑人离沙丘一里,看守跳下去,将厉绩推走。

    人走大漠,眼泪落不下来,干在眼周。厉绩拿袖子擦,埋进骆驼毛里哭一场。

    刚才,他听沙丘里的人响:“阿獳,你走吧,我本来就不是你父王。”

    厉绩一走,沙丘更静。除了刑人出入,看守起居,再没有外人。天地间堑出这样一个口子,里面装着沙丘的罪人,理想寂灭,青春不再,被仇人用得意的手段,一点一点除去。

    晏待时又一次从鹿骨架上滑下来。

    最近天热,他偶尔想起母亲。

    执宪王后逝前,陪了晏待时五年,教他四时、月令、历法,告诉他要领四方之民以待时节。

    晏待时扶她纤细的手腕,很不以为然:“世上还有不知冷热的人吗?热了庇荫,冷了添衣,需要儿子领?”

    王后扛起晏待时打,直到义阳王来劝:“你在病中,你跟他闹什么?”这才停手,转拿儿子当枕,好好对他说:“我的儿,世上人人都知道冷暖,但天然有一众人,不能左右冷暖,热了无阴凉,冷了没衣裳,为他们,才有了我和你。”

    晏待时“啊”地要挣脱:“什么,难道不为他们,就没有母后,没有我?”

    他去看王后,王后却戏弄他,捧他的小脸:“不为他们,你不是你,不过是个三岁还不会系护膝的小子,你父亲更差劲,是十七岁抱妻子还能绊倒的大男!”晏祁铁青脸色,早忘了劝架:“哼,那么你呢。”

    执宪王后很骄傲:“一个美人罢了。”晏祁就牵着晏待时走开。王后追到门口,朝父子摆手,偷偷倒了药:“要争气啊,我的儿……”

    晏待时笑一笑,尝试从地上起来,失败了。

    刑人揭去他新生的关节,他半天瘫在血里。

    或许是因为今天厉绩道别,他一放松,许多人脸在眼前过,传灯一样。

    想完了母亲,是父亲:王后过世,义阳王对晏待时严格了,整天在他耳边念经:“你要是长了坏心,就对不起王后,对不起她给你的容貌身体。”晏待时夜里看到父亲抹眼泪,过去抱他:“父王,我绝不会长坏心,不但不长坏心,一点杂念头都没有。”义阳王又破涕:“你这样死板,唉,看以后谁爱你。”

    想完了父母,还有别人:如手足的索卢胜之,如子女的厉符香、阿查并许多年轻人,如血亲的义阳民众,还有厉绩,小兽一样,能哭能笑,从婴孩长到能走,再到现在有了追求,还说要救父王。

    晏待时才发觉自己将死。

    看守没发觉,照常打开通风窗。

    黑中多出光,将死的人看了,眼前一空,母亲、父亲、花似的青年都不见,却见一尊神,在代山上,日升日落,金光都能从它眼中行过。

    “神彡神彡,”晏待时哑着嗓子,“将。”

    他伏在光下,想对彡说些什么。

    或许这位不敬神的少年长大了,也要念一些仇人的名字,让善神替他报仇。

    但他说:“将我……”

    彡脱出石身,长出血rou,向沙丘飞,停在通风口:披羽,利爪,十分威武。

    看守见是猛禽,趴在堡垒上方:“一只雌鹰!别被它当食吃了。”

    晏待时似乎轻生,什么也听不见。

    鹰扣住他,利觜刺入他肩,分了几下,却被咬住脖子,拼命挣扎。

    人与鸷鸟的斗争,让旁观者心惊胆战。看守不敢看了,等一刻,再从通风口探头:晏待时正咀嚼,沾血的眉睫对他。

    看守勉强看出鹰的轮廓,忙闭眼,连做几天噩梦。

    晏待时反而睡得很好,他吃了鹰,又吃隼,一切被血腥引来的禽兽,落入他腹中,成为他的补物。陈死人是他,新生的也是他,他不是“义阳王子”以后,不知成了什么。

    文鸢在听,渐渐往廊后藏,被息再捉住手,拖到晏待时面前。

    她不敢看他,为他美好的一切动容,同时看自己沾满息再鲜血的手。

    “他不忠,他不太好,他有别的女人,不要他,”文鸢回想,侧目后梁帝,那一声陋不知从谁口中说出,让她发抖,“我实在是陋……”

    “殿下,宫门不严,漏几个人出去,没什么要紧吧。”原来是骑士报告。

    晏待时说不要紧,文鸢呆呆地看他,见他转脸,急忙低头。

    “文鸢。”

    文鸢顾左右:“一郡的大宫,原来可以这样阔,快要赶上省中形制……”。

    “文鸢。”晏待时屈膝,近她身,“你怎么在这?”

    他余光在息再身上,怀疑是他强迫文鸢。

    文鸢说是自己要来。他便加重语气:“真话呢。”

    “真,真话是,”文鸢流冷汗。

    晏待时一手抓后梁帝,一手抓住息再衣襟:“你曾说她在省中——”

    “我思念你,所以来了,对不起,恩人,”文鸢抱住他,被铠甲硌,不知如何放脸。

    神情慌乱的小人,显然没有说真话,还有哀色,为了愚蠢的前事。

    晏待时看她为难,咽下所有话,改为虚抱一下她,就请息再同行,去解决城中的燕王徒,边走,边思考,终于丢下后梁帝,大步回去。

    文鸢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看他来,还将手递给他。晏待时牵她手,亲了她,文鸢一下子脸红,情急中咬他好几口。

    真假这时无足轻重,况且,他也思念她。

    息再先行,到无人处拆簪,放极美的长发入秋风。

    他轻快一些。

    后梁帝还在回首,啧啧地看文鸢与晏待时,被人用簪子坏了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