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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嫌脖子上的绳索不够锐利,自手腕割伤处溢出的血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

    女人垂吊在大厅挑高的天花板,就在装饰繁复的餐桌上方;失去地面支持的双脚一晃一晃,和他一样深沉的眼眸向外凸出,从上方嘲笑似地睨着他。

    他看着她,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地,只是想起了她昨晚对自己说的话语。

    「你会不幸的。」

    他彷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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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提尔躺在地上,如同离水许久而奄奄一息的鱼睁大着双眼。

    石砖森冷的寒意几乎冻僵他的灵魂,暗色长袍因为鲜血的浸润呈现水墨画般的斑驳顏色,失血过多的虚浮感让他有种脑袋老早就跟身体分开的错觉──他尝试着动动手指,已经麻痺的神经却不能给予他任何回应。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而他除了像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般躺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做。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黑暗地方,一个人走向生命尽头,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去、没有人会记得他曾经存在──就像每个不见经传的冒险者或是在野外遭逢意外的小老百姓,被誉为天才的赛提尔?凯维尔的最后结局能让眾多悬赏猎人扼腕不已,但他不禁承认,比起惊心动魄的战斗现场,这种死亡方式更适合他;没人打扰的寧静与深沉的黑暗,向来最让他安心。

    但他不能死。

    他应该不至于落到这境地才对,赛提尔心想,就算出动整个家族搜捕自己,他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这只是……太突然了。这几年的平稳让他放松了戒备,而事实证明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威胁性──他不是没想过闯进魔界的这一天,但那应该是通过精密计算,一层层解开束缚他的空间规则,在意料之中达成的成就之一,而不是千里迢迢跑来这迎接死亡的幽默桥段。

    他努力回想,而那才不过是前几分鐘的事。

    他住在人烟罕至的山林里,不论普通人或是普通法师都看不清他的幻像魔法以及扰乱系法术;他是被魔法之神眷顾的人类,他的幻惑术连家族里的长辈都看不清,尤其这几年为了躲藏无所不用其极,幻像魔法也大为精进,不只如此,他还准备了三处以上的居所掩人耳目,也有好好地维护法阵……

    对了,定期维护,也许就是在那时出了差错。他在加强法阵时突然感觉到不寻常的魔力波动,然后,几乎是警报触动的同时他们就攻了进来──衝破他的结界的是一头魔鎧虫,魔界的原生种,能轻易踏毁一般人看不见的法阵及魔法障壁。他跳起来施放隐蔽法术的同时来自其他居所的警报传了过来,于是他断然放弃使用传送法阵逃跑的念头,此刻他感知到入侵者的气息──至少十个三级法师、三个四级法师,完全的精英部队,就算是凭他优异的魔法天分,也不可能自他们手中逃脱;要知道只要超过五级的法师一律称为大法师,而王国现存的大法师不超过五位。

    于是他再无选择地退进了地窖的密道里。

    他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一个特殊的传送法阵,理论上连接魔界与人界──他从没用过,现在倒是终于验证了他的成功,代价是一条小命。赛提尔忽然觉得非常划算,但他到底是没那么容易满足,脑子里已经略过几十几个延续生命的方案,可惜没有一个行得通。

    他失去了施法的能力。

    为了强行啟动尚未准备完全的法阵,他使用禁咒,预支了大量法力,副作用是魔力的封锁及现在这副鬼样子──被施放的法术能量反噬,他还撑着没死可说是不亚于闯进魔界的巨大成就,但也不远了。

    那片黑暗轻轻悄悄,止于一步之遥。

    面对垂死猎物仍保持静默,难得的美德。没准来自于某个高阶恶魔。

    没办法。

    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地,赛提尔最后闭上眼睛。

    他尝试过,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在你急坠而下时伸出一隻手,好不容易抓住它,却反而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然后被扔向更底层的地方。

    而现在,那隻手,正在抚摸……他的脸?

    赛提尔竭力撑开眼皮,捕捉到昏迷前一刻的最后印象──

    月光流洩般垂落的长发、低沉柔美的声线、古老难解的语言,以及自己昏沉大脑里的记忆所相对应的话语。

    「别怕。」

    金色眼睛的恶魔轻声说。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挑高的天花板以及闪动着迷幻光芒的吊灯。

    「早安。」

    耳边响起低柔的嗓音,属于人类的招呼和语言带上了不容忽视的诡譎气氛。他转过头看向床边的恶魔,对方正微笑着望着自己,彷彿他一直守在那里不曾离去。

    赛提尔马上清醒过来,同时掌握了自己的状况──身处魔界、在恶魔的领域、失去武器且毫无保护!陪伴了他数年的秘系法杖不见踪影;身上刻满咒文的长袍被换下,取而代之地,柔软的丝绸布料若有似无地滑过他的皮肤,让他有种毫无遮蔽的不安全感。

    他下意识审视周围。触感柔软的床铺、深蓝色地毯,贴上素雅壁纸的墙壁,木製橱柜、石製花瓶、没见过的奇怪花卉、一堆无用的装饰,没有任何他现下所需要的东西。

    「你一定饿了,想吃什么吗?」

    对于他搜索四周的举动视而不见,恶魔只是微笑着询问。

    他拿走了他的魔杖和法袍。赛提尔不动声色地想,试着动动身体,剧烈的疼痛差点让他再一次昏厥过去。

    「别动。」恶魔温柔地说:「你伤得很重,需要时间休养。」

    赛提尔戒备地看着他,小心地后退。

    「刚好也到了用餐时间。」恶魔自顾自地说:「你喜欢烤牛排吗?」

    ──难不成他还养牛来着?

    赛提尔微微扬起眉,那一丝惊讶让他紧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放松──眉间的弧度柔和,蓝眼睛安静而深邃,鼻樑挺直,稍薄的嘴唇泛着青,衬着白瓷般的肤色有种非人类的错觉;那是张漂亮到有些雌雄莫辨的脸,但一旦蒙上了敌意与防备,看起来就像来自冥界的阴暗幽魂,让人没有半点好感。

    恶魔凝视着他,柔柔地微笑起来。

    「请稍等。」

    二十分鐘后,赛提尔一语不发地咀嚼眼前色泽诡异的rou块,心里百感交集。

    哦,是的,地狱狂牛,他怎么没想到这个?浑身红通通泛着黑斑,比普通的牛多了两对角和一身火焰,长了两倍大,脚上的蹄长着尖刺,可以踏平一栋房子,还该死的美味。

    这一切都很可疑,不过反正他总在饿死之前吃些什么,就算这一餐的价值大概可以抵他四分之一的财產。

    「还合你的口味吗?」

    赛提尔嚥下口中的食物。

    rou块被切成适于入口的大小,被酱汁细心点缀,摆放在雕着花纹的高级银盘上,这样的待遇只怕他支付不起。他随意地点点头,继续进攻盘子里的食物。

    恶魔露出让人心醉的笑容。

    「你伤得很重。」他继续说:「难以想像竟然有人狠心在如此美丽的脸蛋上留下伤痕。你的敌人是其他人类吗?」

    一片寂静。赛提尔安静地进食,对于对方的提问充耳未闻。

    「也许你有难言之隐。」恶魔耐心地说:「那么请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赛提尔沉默着。他认真思考装成哑巴的可能性,傻子才会告诉恶魔自己的真名,方便他们对自己订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契约取乐。

    「你可真安静。」恶魔笑了笑:「我遇见的其他人总是喋喋不休,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听他们说话。」

    毫不意外,赛提尔心想。

    恶魔身上彷彿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当他噙着微笑对你低语时,你很轻易就会忘了对方的身分,陷入某种爱情的错觉,然后将一切毫无隐藏地暴露在他的眼底下。

    「我喜欢听人类说话。」无视于他的沉默,恶魔继续说:「你们总是那么地朝气蓬勃,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再小的事也可能有着重大的意义,似乎没有人会对活着这件事感到无趣,是因为生命太过短暂的关係吗?还是说,人类口中的那个世界就是如此让人眷恋呢?」

    他顿了顿,温柔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的世界美丽吗?」

    赛提尔沉默地回望着他。

    「真遗憾。」

    恶魔轻轻叹息,儘管他带着微笑,却反而越显悲伤──那忧鬱的模样能激起任何女人的母性,以及所有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但显然对他眼前的人类毫无效果。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尊顽固的石像毫无动摇。

    「要不是你昨天梦囈了一个晚上,我几乎要以为你不能发声了。」他伸手轻抚他的喉结,「你的声音很美,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赛提尔皱着眉拍开他的手,这举动让恶魔唇边的弧度更显落寞了。他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像是终于发现这招不管用,他稍稍敛去哀伤的表情,用着轻快的语调说起了话。

    「我会等你开口的,毕竟来日方长。你可以叫我希雷特。」他说,看着赛提尔嚥下最后一块牛排。「还需要吗?」他贴心地询问。

    赛提尔摇摇头,将被扫空的盘子递给他,紧盯着后者步向房门的背影──明明只差一步就要离开房间,恶魔却又像想到了什么般转过了身。

    「你喜欢这间房间吗?」他温柔地问:「我猜想你生活简朴,但若你偏好奢华的风格,我可以为你准备装饰更仔细的房间。」

    赛提尔终于移开目光。他烦闷地摆摆手,把自己整个人捲进柔软的被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