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你

    第一百零八章　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你……

    火焰在暗夜里跳动，雨声渐渐停止。荀彧回望自己走过的这十年，从逃离洛阳开始，颍川大乱、陪韩馥将宗族迁徙到冀州、袁绍夺取冀州、弃袁投曹，再到定兖州、屠……屠徐州，陈宫张邈皆叛、迎皇帝都许昌，然后皇帝要除曹扶刘……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着说不出的疲惫。营救皇帝才两年，荀彧就被迫要面对以后谁做皇帝这件事。本来明主统一天下、皇帝自愿禅位是很好的；其次诸侯永远忠于皇帝、辅佐刘协做个仁君也不错。但现在皇帝和权臣到了互相残杀的地步……这是荀彧没有考虑、也不想考虑的情况。他没有拿屠刀宰曹cao满门的心思，也不想把屠刀对准皇亲国戚和皇帝本人。但如果他不明确站队，曹cao和皇帝迟早会把屠刀对向荀彧和荀家。

    他真的很想像乡野之人一样痛骂脏话，诅咒这帮天天自相残杀争权夺利的人干脆全部消失，好让他早点跑路。回洛阳也好，回颍川也罢，哪怕和刘玄德一起去浪迹天涯……也好过一睁眼就听到谁家被人灭门的恐怖消息传来。可是辅佐曹cao争霸的过程中已经欠下了太多血债，甚至荀彧本人手上也沾满血腥，他还能逃往何方呢……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现在，引起曹公和陛下互相憎恨的罪魁祸首——刘玄德就坐在他身边，像个学生一样聆听着荀先生给他讲课。讲历史、讲未来、分析时局、商议整个国家的出路、帝位的归属。

    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做个教书先生就好了，荀彧不由想着。不需要考虑朝廷和战场，不需要考虑谁做皇帝，只让他们二人快乐生活在一起……该多好。

    “玄德，你十年前在哪儿呢？”为什么没有参与讨董，为什么没有天下知名，为什么他们认识得这么晚？

    “嗯？”刘备答，“我十年前在曹公军中啊，和他一起讨伐董卓呢。”

    “什么？你也在讨董？”荀彧震惊了。他听曹cao说过刘备是他的老朋友，但没想到是战友，更没想过这样关键的战役他也参与其中，心情的复杂地看着对方，“我怎么……怎么没听说过你？”

    刘备的神情变得有些无奈，他道：“十多年前我在洛阳寻求机遇，刚好遇上袁本初招揽游侠，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前去应征，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跟曹孟德一起逃离洛阳、募兵讨伐董卓。我只是个小将领，没什么名气，你不知道也正常。”

    刚好错过了……荀彧有些失望道：“你为何不留在曹公军中？这样他和袁绍联络时，你我就能早些相识了。”

    刘备苦笑道：“曹军在卞水大败，我跑去找我哥了，还跟袁曹这哥俩干过一仗。我要是留在老曹身边，我哥要气死了，以后不让我回家咋办。”

    傻瓜……荀彧微微叹息。刘玄德是幽州人，并不喜欢留在中原，一心只想回到北方去。若不是公孙瓒败绩，也许玄德还会回去找他，完全没想过要自己自立门户。也是因为曹军屠城，才会把他逼到徐州来……虽然不想这样评价刘备，但他觉得这个人憨厚得有些过分了，明明有着非同一般的才能和魅力，但对此毫无所知，也完全看不出有争夺天下的心思。公孙瓒那种人没什么好追随的，刘玄德仅仅因为他好看就这样迷恋他……

    “你不要老是你哥你哥的，”荀彧有些不快，“你应该想想自己能为国家做什么。如果你十年前能留在袁公和曹公身边谋求出路，而不是整天想着追着美男子跑，我们就能一起想办法匡佐朝廷，何至于年近四十无立锥之地！”

    突然被指责一顿让刘备有些发懵，他想了想，道：“我要是不追着美男子跑，也不会跟你讲话。”

    荀彧眯起眼睛，他想着如果八年前，在袁绍军中遇见的是这个爽朗宽厚的刘玄德……事情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不必和陈公台分离，也不会再有徐州之难……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必镇压兖州起义的百姓，不必再背负罪恶和痛苦……刘备会敬爱皇帝，不会和外戚互相厮杀夺权，没有政治上的艰难抉择，荀彧也不需要为了维护家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如果最初遇见的是刘玄德，所有的痛苦和困惑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们不必屠杀百姓也能想办法安定天下，就算最后没有成功，也能找块地盘照料彼此的家族，一辈子过平静的生活。只有现在，只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在没有探子和校事的黑夜中他才敢承认，他很厌恶屠杀，极度厌恶。什么为了平定天下可以不择手段……这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是假的！只不过是他在自我安慰罢了——

    正如刘备所说，荀彧很多年不敢上战场，只是因为害怕。只要一道军令，无数百姓就会倒在血泊之中，这样的军队怎么能算正义之师呢？他很想请求曹cao取消“围而降者不赦”的军令，不要在战场外残害百姓，但曹cao肯定不会听，还会反过来指责荀彧不懂军事，闹得不欢而散。他只能躲在后方，躲在朝廷里，不去亲眼目睹那些残酷的暴行，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时间久了，就连荀彧自己也觉得屠杀是很正常事情，等到统一……统一后就不会再发生了……

    “刘玄德……我好想早点认识你，”荀彧遗憾而无望地注视着火苗，“如果能重来一次……一开始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刘备琢磨着荀彧话里的含义，荀彧又问道：“玄德，你说爱一个人就是分开后会很痛苦，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在，痛苦的人……反而是我？”

    刘备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荀彧，他的心不由泛起一阵阵涟漪，不知道怎么回答荀令君的问题。

    荀彧的存在像一把钝刀子在刘备心上一刀刀割着，虽然刘备很擅长治愈内心创伤，但这样铺天盖地的痛苦让刘玄德无法承受，也不可能再去治愈、无视和逃避，只能任由这些荆棘一般的痛苦扎穿自己。他没有感受过这样强烈的疼痛……和战争中留下的rou体伤痛不同，这种痛苦似乎来自于灵魂深处，是一种对国破家亡的深切恐惧和绝望。

    匪徒贼寇不断劫掠乡里，朝廷官员除掉匪徒的同时也要残害百姓，无休无止的乱世逼疯了每一个人。除了找个地方躲起来不问世事，没有人能全身而退、双手干净地活着。令君想要救国家，就只能屈从罪恶，没有清高的资格。

    一个人把天下苍生的痛苦都当成自己的过错，认为是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不能救国救民才导致的，这样的人让刘备感到迷恋、震撼，也深深为他担忧着。荀令君想的是谁做天子才能让天下太平、让百姓获得平静，但是在曹氏父子和董承等人眼中，这样的荀文若是个墙头草、两面派。曹cao背后评价荀彧不够善良，董承也说过荀彧不可信任，或许他们心底也是这样看待刘玄德的……

    我和文若是一样的人……刘备变换了坐姿，轻轻抱紧膝盖，面带微笑、目光柔情地看着荀彧：我们都想带给天下人幸福，也都苦于无能为力、被限制在囹圄之间。我们都在挣扎，都想寻找更好的道路，也都在不断对现实妥协。为了保护家人、为了天下太平，荀文若牺牲了尊严和良知；为了拯救皇帝、为了不残害百姓的承诺，我刘玄德又会牺牲些什么？

    如果十年前刘备没有离开曹cao袁绍，如果是他先在袁绍麾下遇到了荀文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刘备闭上眼睛，他轻轻想着，八年前荀文若一定还会选择曹公，因为曹公当年是个好人，除非他提前知道曹cao会在徐州做什么，否则不论重来多少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选择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辅佐。但如果刘备八年前留在曹cao身边，天底下会多一个陈公台，或者多一个荀文若，没有一个支援徐州的刘玄德了。

    “荀令君，我也想回到过去，不过不是去曹cao袁绍身边。”刘备说得很小声，但又能让荀彧听见，“我想去阻止师兄杀刘虞一家，这样他就不会失败了，说不定还能打败袁曹兄弟俩，带我回家……”

    “不可能的！”荀彧否定道，“绝对不可能阻止，就算他听你的也不可能打过袁绍，你能不能不要异想天开？他的能力也就那样，我都不稀罕评价他，一个边地莽夫罢了，也值得你如此上心？重来一次也要追随他？”

    刘备把头撇向一边，不看荀彧道：“你重来一次还不是会追随那个老东西。”

    “你傻吗？”荀彧被气笑了，“我想追随曹公已经追随了，还重来做什么？我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条更好的路，让陈公台不会离开的路……一条不必和你分离的路……”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好不好？”刘备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道，“如果十年前我没有离开，等到曹cao屠徐州，我要么和陈公台一起跑路，然后被杀；要么跟你一样选择残害百姓，然后因心怀愧疚而忧郁成疾，还有第三个选择吗？你自己过得不痛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我哥感情好着呢，干嘛改变我的人生？”

    荀彧心绪不宁道：“……他杀刘虞一家你也不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啊！”刘备气呼呼道，“不是说了吗，我会阻止他杀刘幽州，想办法帮他打赢。重来一次我肯定要去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败亡。”

    荀彧侧头看着刘备：“那徐州百姓呢？你不是一直想救下他们……”

    “我救了！”刘备急着站起身来，摊手道，“我救了，救不下来不是我的错，反正我去了。”

    “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就不必屠徐州……”

    “那你自己去劝曹孟德不要屠徐州不就好了？”

    荀彧垂眸，黯然道：“他不会听的。”

    “你劝不听，我劝他就更不听了！”刘备烦躁地抓了抓头，红着眼眶激动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能力有限，就只能做到这个结果。我不会辅佐曹孟德，更不可能和他一起残害百姓，你们要救人还是要杀人都请自便，与我无关！”

    “如果我说……”荀彧直视着刘备，道，“我们绕过他，扶持你镇守兖州，你有把握收编青州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