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醒来

    季林若看着韩雪哲小心翼翼拉她衣角，看他毫无征兆落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该说什么呢，她想说的早已说尽了。

    她抽出纸巾，去擦韩雪哲的泪。

    韩雪哲用力地喘息，他攥紧季林若衣角，贪婪地呼吸，去汲取消毒水味道中掺杂的薰衣草气息。

    恐惧和空虚感仍然紧紧占据他的内心，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刻仍然让他恶心，空气中仍然存在针尖，让他每一分每一秒，身体的每一处细胞都在疼痛。

    可是、可是。

    眼前的人是主人啊。

    是主人啊。

    韩雪哲的泪水根本擦不完，像是断线的珠子。

    但是他本人毫无意识，他只是攥着季林若衣角，面无表情的用脸颊蹭季林若手指，像是在感受季林若手指指纹的质感。

    …不，与其说面无表情，不如说，韩雪哲本人刚刚启动，各种程序都在重新恢复运转，而大脑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好，因此暂且让面部表情空白。

    但他的眼睛里，却又溢满了让季林若不能理解的、浓烈的仿佛要将人溺毙的情感。

    季林若已经无力去理解了。

    “小雪。”她叹息般说着“如果你此刻的表演是为了寻找自杀的机会，那我绝不会再一次原谅你。”

    “我不明白，如果你连生死的基础抉择都已经做好，为什么还要跟我说想要回家这种假话，为什么要给我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我觉得你在好起来。”

    那流不完的血，已经让季林若窒息。

    “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你听得懂吧，毕竟医生说你的理解能力和智商没有任何问题。”

    “小雪，我曾说过你是我的猫。你的每一次自残，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伤害。我很喜欢我的公寓，而现在，我却对踏入你的房间这件事产生了恐惧。”

    “所以小雪，不要再说回家这种话了。好好在医院里待着，让专业人士好好照顾你，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活下去，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是拦着你自杀的阻碍……”

    季林若没有说下去。

    但这次她没有让护工进来，这就是她的答案。

    韩雪哲呆呆的看着她，黑眸湿润。

    他能理解的，他只是曾经放弃理解了。

    季林若无力再次宽容他。

    她艰难的，对韩雪哲再次绽放笑意。

    “我走了，你乖一点，小雪。”

    季林若起身，然而她的衣角仍被韩雪哲紧紧抓着，她试探的拽了拽，没拽动。

    季林若便把这件外套脱了，留在床上。

    她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巨响，她回头看去，只见韩雪哲用力拔掉输液管，鲜血立刻从针孔划出一条血线，然后踉踉跄跄下床——但他没有任何力气，所以他跌落到地上，然后顾不上爬起来，便匍匐着向前，抱住她的腿。

    他懵懂，却绝望。他明明是求死的人，此刻却像个面临死亡的贪生怕死的囚徒。

    季林若心中不忍，又觉疲惫，她蹲下身，捧起韩雪哲的脸:

    这张脸是如此精致，瓷白，又如此脆弱。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小雪。”

    韩雪哲应该说很多话来挽留她，但是他的语言太苍白，他太久不让自己出来说话，他重启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咽喉被堵塞，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何况他怎么挽留她？他凭什么挽留她？他用什么挽留她？

    他本来就已经破败不堪，千疮百孔，他整个人都是被战火肆虐过的焦土废墟，什么都不剩，什么也没有，就连断壁残垣也早就风化腐朽，风一吹便轰然倒塌，连灰也不剩下。

    他是烂泥，是破布娃娃，是干涸的沼泽，是残缺的空白。

    是她在废墟里埋下一颗种子，是她让种子破壳发芽。

    可他本身什么也没有。

    “主人，主人，主人…我，我很抱歉，对不起伤害了您…”

    季林若轻轻抱住他:“所以好好待在医院里，好吗？”

    韩雪哲控制不住的浑身发抖，一想到眼前的人要离开，他就陷入恐惧的泥沼无法自拔。

    韩雪哲本来什么也不怕——他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恐惧什么呢。

    然而在季林若的种子破壳后的那一刻，一切都变了，他重新呼吸，重新思考，他的所有直觉，理智，感官，记忆和思想重新回归他的身体，他感受到微小甜蜜又同时感受到巨大磅礴的疼痛，当微笑的权利重新归他本人所有后，哭泣和恐惧也一并交还。

    此刻，韩雪哲恢复的思考能力告诉他:主人疲惫而失望，他绝不能再让她失望。

    绝不能。

    他平复自己的心跳，控制自己的身体，让面部表情显得不那么病态，让血液循环回大脑，让呼吸平缓。

    “……您还要我吗？”他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轻松击毁他重新构建的世界。

    “我说过了，小雪，是你先放弃了我。”季林若轻声道“我从未想过弃养我的猫。”

    这句话足以给予韩雪哲开始一切的勇气。韩雪哲瞳孔微颤，眼睛骤亮，露出了生涩的笑容。

    他太久太久不会用自己的脸笑了，此刻笑起来竟有几分僵硬，而他努力展露一切的美丽，供季林若观赏。

    “我会听话的。”他说。

    ……

    季林若回到家，先是好好睡了一觉。然后她给好友打电话，约好友吃饭看电影。

    “问题解决啦？”刘梓怡持筷咽下一块虾滑，问。

    “没有。”季林若平淡回复“不过我己经接受了。”

    “接受最坏的结果。”

    “所以为了减少消耗和成本，我不会再投入过多情感和时间，先把我自己状态调整好吧。”

    刘梓怡很欣慰。

    “那你明天请我吃三星米其林！”

    “可以啊。只吃米其林吗？”季林若问“我记得明天有海海演唱会，想去吗？我联系vip票。”

    “感谢我的金主林林——！”

    ……

    接下来的一周，季林若依然很忙，但在放下心理负担后，一切轻松了不少。

    她终于不用时时刻刻分出心神盯着监控，也不用踩着点回家带人治疗，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拥有了不少自我疗愈时间。

    只是她仍然无法推开韩雪哲房间的门。

    那里的向日葵早就枯萎了，季林若让家政阿姨进入清理，其他时候那扇门都紧闭着。

    医院那边反应，在她周六看望韩雪哲后，韩雪哲停止了那些疯狂的自杀行为，不仅如此，他积极配合所有治疗，心理咨询时逻辑清晰，思维正常，主观能动性提升，检查指标一路向好。

    季林若很想就此安心，然而医院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韩雪哲在医院，除了治疗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窗外、看她带去的向日葵。他可以盯着窗外看四个小时不动弹，且目光只看向大门，家属车辆进入的地方。

    除此之外，韩雪哲抱着她留下的外套不放手，甚至吃饭做治疗都一定要抱着那件外套，如果医生尝试把外套和他分离，他就会陷入rou眼可见的焦虑状态。

    医院那边建议季林若多来看望韩雪哲，很明显她本人对韩雪哲的影响超过了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的总和。

    季林若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他就是在我家自杀的。”

    医生在电话那头沉默。

    到了周三，韩雪哲的状态又发生了变化。

    他变得焦虑，开始用牙齿噬咬手指，等到护士护工发现，他的左手五根手指全部被咬破出血。

    在被制止后，他又用牙齿咬嘴唇咬舌头，咬的满嘴是血，但这个行为没待护士制止，他自己在照镜子后，就有意自我控制不再做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用手指甲用力掐自己并不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因为对自己毫不留情，所以他的手臂掌心和身体很多隐蔽的地方多了不少青紫和红痕。

    韩雪哲的身体不断出现细小的密密麻麻的伤痕，尤其在衣服遮挡的地方更多。全部都是韩雪哲自己搞出来的，这种小动作实在防不胜防。

    这些行为的目的很明显不再是自杀，只是单纯的自残。

    很多精神病患者都会自残，或是看到鲜血兴奋或是为了释放压力，而韩雪哲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只是静静感受疼痛，没有任何过度的情绪反应。

    他在从中汲取真实感。

    观察几天后，医生得出结论。

    可是为什么是从周三开始？

    被发现后，韩雪哲甚至跟护士护工道歉。

    “很抱歉，给你们的工作造成了麻烦。”

    “…季小姐会很担心我的，可以不要跟她说吗？我接下来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带着乖巧懂事的表情，韩雪哲这样恳求护士和医生。

    到了周五，韩雪哲的焦虑加剧。

    他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把季林若的外套抱在怀里。

    他蜷缩的姿态十分扭曲，如果不是练过舞蹈的人绝对无法把自己的身体压缩成那么小的一个球。

    他看上去要用身体吞掉那件外套，或者要那件外套吞了他。

    由于脸全部埋在外套里，医生非常担心这是他再次尝试窒息自杀的行为，但是没有，韩雪哲会在几分钟后放松身体呼吸，脸部涨的通红。

    由于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出于多种因素考虑，护士并没有阻止他的这一行为。

    而韩雪哲在如此蜷缩一小时后，又跪坐起身，他像是才发现自己的怪异，崩溃的用手疯狂锤自己的头。

    护士制止时，听到他痛苦的喃喃自语:

    “主人，对不起，对不起主人，我太没用了，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陷入这种状态的韩雪哲抗拒任何人的接近，只要有人尝试接近他，他就会少见的袒露攻击性。

    “离我远一点！不要碰我！”

    “滚！”

    这时医生发现，不注射安定剂的韩雪哲其实力气很大，并且动作敏捷，感官直觉非常敏锐。在医护人员碰到他之前，他会身体躲避的同时用枕头或被褥以及其他手边的东西抵挡他们的接触。如果不是三个以上的医护人员一起上前，甚至无法触碰到他。

    “病人学过一些基础的格斗术。”医生判断。

    但韩雪哲并未伤害到医护人员，他的所有攻击性动作都是为了自保，为了让医护人员不要接近他。

    这种状态的病人大多难以控制，直到有一次主治医师提了一嘴季林若的名字，韩雪哲立刻有了反应。

    他先是僵硬在原地，然后注视季林若的外套陷入静止凝滞的状态。

    接着他开始自我平复，深呼吸，伸展自己攥紧的手指，自我调解自己的所有焦虑紧张和癫狂，然后快速的平静下来。

    而在神智清醒后，他会对医护人员道歉，主动要求注射安定剂。

    ——他在讨好医护人员，并且极力让自己正常起来。

    这之后，医护人员频繁提起季林若，韩雪哲就像那只巴甫洛夫的狗，一听到主人的名字就会努力让自己乖巧听话的摇尾巴。

    季林若静静听着这一切，没有抱有任何多余的希望。

    她本来打算周末去医院，但萧祉要求她周末陪她加班出差，作为回报会把近期结束的项目奖金与提成补发给她。

    季林若很难拒绝。

    ……

    “人养的怎么样？”坐在飞机上，萧祉没有带上眼罩补觉，反而饶有趣味的问她。

    季林若:“人很漂亮，感谢老板。”

    萧祉大笑:“看来情况不是很好啊，我看你最近憔悴不少……这两天好一点了，前一周一副猝死前夕的样子。”

    “我的得力干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季林若叹气:“老板，那您就应该少让我加点班。”

    萧祉:“没办法，那些老东西给我塞的人不是蠢货就是孬种，恶心死了，我真想让他们全部滚蛋。”

    这话季林若不方便接，于是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块草莓夹心巧克力:“最近发现的牌子，挺好吃的，老板你尝尝。”

    萧祉:“喂我嘴里。”

    季林若无奈的剥开巧克力纸，塞到萧祉嘴里。

    巧克力得到了萧祉的认可:“其实你想养宠物玩，我这里有几个，长的肯定没有韩雪哲好看，但是也还凑合，主要是干净也健康，不让你心烦。”

    “养宠物养的自己难受，那就没意思了。”

    “感谢老板的好意。”季林若说“但是算了吧，这种事我确实消受不来。累也费钱，我还是好好给您打工吧。”

    萧祉翻了个白眼“你那是当做人养了，没见过主人伺候宠物的。”

    “玩物而已。”萧祉说“十年了，他做不了人的。”

    季林若再次转移话题:“老板，来我家吃面吧，我记得您挺喜欢我的手艺的。”

    萧祉:“这次鸡蛋我要吃溏心的。”

    季林若：“…行。”